锄头挥起,落下。挥起,落下。
因为并不是专业的采集用的工具,免不了在连根拔起时产生损耗。
莹白之上,无数个粗糙的伤口触目惊心,朝下滴着黏腻的透明汁液。
那么甜美的香气,汁水一定是人间极品吧?这样想着,好彩忍不住伸出手指,刮下一些,放入嘴中。
所有人都在这样做。
却没有味道,仔细品去,是一种苦涩的草腥味儿,像未烹饪过的蔬菜。
终于,这个庞然大物,倒下了。
怪象突生。
在太岁轰然落地、光洁滑腻的莹白被潮湿的泥土玷污的一瞬,污秽便开始蔓延。
一个个细小的黑斑极速朝外扩散,那种成熟水果被霉菌腐蚀、干涸后留下的崎岖质感。黑的触目惊心,黑的似乎能吸收一切光,黑的令人发慌。
“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说得出来。
这怪象发生在千分之一秒,还未等有人反应过来去做些什么,“太岁”便彻底黑化了。
好似尘世间的污秽全部侵蚀吞噬了它,它不复光洁的玉石般的之地,而是软趴趴的滩在地上,像一团融化的沥青,一滩黏腻恶心的原油,一堆腐烂已久的果蔬,看一样就让人觉得恶心。
那股酸甜香气也一瞬变质,空气中充盈着什么水果腐烂了的甜腻腻的臭味,稍一闻到,便被个中恶意熏得头脑浑胀。
所有人下意识捂住了鼻子,后退几步。
但比起身体上的不适,精神上的冲击更大。
“这是怎么回事?”裴诗薰被吓哭了,“报应么?我就说了会有报应的,完蛋了,我们被诅咒了……”
“闭嘴!”
又吵了起来。
贪婪而愤怒的人群发出嘈杂吵闹的怪声,无数张嘴代替其他不再被需要的器官,让这片大地上最原始的发泄方式:嘶吼与暴力再临。
好彩却没有参加其中。
她只是后退了几步,怔愣的看着人们在庞大又恶心的漆黑膏体前争吵、撕打、推卸责任。
她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像下一秒就要炸开。身体尤为疲惫,大脑刺痛,好像已经几天、几年没有睡过觉了。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痛苦的情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的“宿命感”。
像站在风口,无边际的高崖与浪涛中,她昂起头,看到了一位巨人。它捏着命运的丝线,正静静地垂下没有五官的面容,于浓郁阴冷的白雾中,无时无刻的窥探着她。
而她是玻璃水缸中的一粒水藻,沙盘中任人摆布的塑料小人儿,永远站在抉择的十字路口,然后选择错误的方向。
她的脑中突然涌现了一股没有印象的记忆。
也是在野外,但不是在山上,而是一片昏暗的潮霉味儿中。头顶上,有无数个大小管道交错杂乱,空洞的怪声呼啸而过,像是在地下水道里。
面前,篝火正噼啪作响,几个人围坐一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这群人又是?
好彩觉得他们很熟悉,却认不出来任何一个人。
因为她看不清任何人的五官。所有人的脸都是一团白雾。
他们都裹在昂贵又精美的衣服里,以潮流与品牌遮掩空空如也的大脑和令人作呕的灵魂。他们识别彼此也不用看五官,他们的眼睛永远只盯着身上衣服的品牌。
确实也不需要五官。
好彩听了很久,才从标志性的DIOR镶钻墨镜上,认出来正对面的男人是杨屿森。
是了……这是去年,2018年,在青岛地下水道里的探险的时候。也是杨屿森牵头的,说是民国做官儿的远房叔父告诉他,这里有什么怪物。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段毫不相干的记忆呢?
她听到自己矫揉造作的娇笑声,说道:“……那我就问真心话了啊。杨哥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其他人大笑:“这问题问得好!我们也想知道什么都有的杨哥还会有什么心愿”
杨屿森也笑,俨然心情很好的模样。
也是,什么都拥有的人,心情从来都不会差。
他以一种平淡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长生。”
短暂的卡顿后,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啊?不舍得这个美好世界?哈哈哈!”
“不不,你们想岔了。具体来说,我长不长生无所谓。我只是想让我们家的老猫长生。”
r /> 所有人都发出“又开低级玩笑”的笑骂,可杨屿森的语气十分认真。
“真的,我骗你们做什么。我和你们说过吧,我家老猫今年十二岁了。放人类里算是六七十的老头儿了。”
“因为都说猫好好养的话,活个二十年没问题么,所以一直以来,我们家谁都没考虑过它有朝一日会离开。结果那年年初,它突然就吃不太进东西了。”
说着,杨屿森很感慨的哽咽了一下:“年轻时它多威风啊,天天欺负野猫,上房下地的,我们家阁楼天窗就是被它撞坏的。结果现在呢,走路也晃了,树也爬不上去了,蹲在猫爬架上一不留神会摔下来。”
“找了医生,医生说,你家猫可能就剩几个月了,好好陪陪它吧。”
女生们配合的哽咽起来:“天啊,怎么会……”
“我记得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养了它。我的童年回忆、青少年回忆,每一段美好的、重要的回忆里,都有它的存在。我已经习惯了它的陪伴,根本没法想象没有它存在的日子。 ”
“所以,如果世间存在长生,我要给它。”
秦小酒发出夸张的惊呼:“你还真是温柔又有爱心啊……那些虐猫虐狗的人渣,见到你要自行惭愧。”
杨屿森低沉的笑了笑,又说:“不光是我家老猫。还有我妈。我妈生我时候晚,从小就格外溺爱我。她是真的很爱我……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么爱我了。小时候我家条件不好,还没有佣人,我半夜饿了,想吃东西,她会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给我做。我要什么,她都会出门不远万里买给我……”
“这样的妈妈,我想象不到她离开我的模样。我无法接受。”
“好孝顺……”
听到这,好彩忍不住瞠目结舌。
因为不想让老猫和妈妈离开,就可以杀人吗?死在钉\枪下的赵晓东五人,军人十几人,就不是生命了吗?
因为如此自私自利的理由,就犯下这一切……
她无法理解,永远都无法理解。
这片早已忘却的古怪回忆持续了很久,持续到离开下水道的时候。
突然有人提议一句,下次来不一定什么时候了,拍照留念吧。
拍照的时候,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探险队的人,分明都站在了取景框中。可拍照的人,也是探险队的人。
好彩睁大眼睛,试图在这片诡异回忆中,寻找到“多出来的那个人”的身份,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哪一个不认识。
多了一个。
多了谁?
拍照结束后,所有人都带着与她一般恐惧而困惑的神情,像逃命般快步离开。
好彩却听到了悠长的怪音。
庞然大物划开波涛,在漆黑平静的海面朝滩涂涌来。无数柔软的肢触安静的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祂呼唤着一个名字,发出那种哀恸又无助的悲鸣,尽管无法理解个中词语的含义,那悲鸣中蕴含的极巨的痛苦与绝望,足以感染世界上最不感性的人。
【为什么你变成了这么多个……】
【为什么不理我了?】
【哪个才是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白岐玉……】
……
“好彩?好彩!”
“啊!……抱歉,我走神了!”
好彩一个激灵,也回过神来。
面前,十几个人正热火朝天的粉碎着地上漆黑油膏般的太岁,他们以护额为口罩,仔细包裹着口鼻,兴奋不知疲倦的劳作着。
只有白岐玉站得远远的,正在喝水,似乎是累了。
见好彩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白岐玉朝她漂亮的笑了笑:“累了?喝点水休息一下。”
“啊,好。”
好彩避开视线,心想怪不得之前他们都说白岐玉该去出道。
连原相机都掩盖不了的优越骨相,深夜里仿佛白到发光的皮肤,每一处都精致完美到恰到好处的五官……真是看一眼就让人嫉妒的发狂。
但她没有注意的是,她避开视线,更多是因为那双眼睛。
沉郁的,漆黑无光的,宛若静夜中趴伏在漆黑滩涂上窥探的海妖……它觊觎已久,蛰伏已久,势要一击而出,把所有猎物撕破喉咙……
她害怕。
一直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一行人才把太岁成功分成几百个细小碎块。
他们约定好,先挖个坑,把大部分包好了埋下去,这次下山先运下去自己吃和给家人的份儿。下山后,再去艾春生在郊区的住宅集合,商讨接下来怎么办。
期间,所有人都要呆在一起,是约束别人,也是约束自己,不在没计划好的情况下接触太岁。
只是分配份额时,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管豹数第一遍人数的时候,觉得是数错了,多数了自己进去。
数第二遍的时候,额头上无法抑制的渗出了冷汗。
第三遍的时候,面色惨白如纸,所有人都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豹子?咋了?”大重九顺着他恐惧的视线看去,什么都没发现,“你想到不妥的地方了?说啊?”
“……多了,多了一个……”
“啥?”
“人!”管豹恐惧的嘶吼,“多了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
秦小酒诧异的看了一圈所有人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豹哥你还挺幽默,差点把我吓到。什么多不多的,多谁呀?这不都是探险队的兄弟们么”
其他人也笑,因为这句话实在是荒谬,要有陌生人混进来他们能认不出来吗?在场的,可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
但管豹竭力嘶吼着:“真的!你们都算算……大地之息出发前是10个人,窥世探险队12个人,对吧?然后赵晓东、文森特、555、黄金叶、百乐门、七星、杨屿森死了,林天羽走了,对吧?”
众人说对。
“所以,我们理论上还剩14个人,对吧?”
众人又说对。
“但你们数数!都数!在场的是15个人!15个!!”
众人笑话他这个笑话不好笑,但一数,皆变了脸色。
……真是15个。
但这怎么可能呢?
陈树恐惧的抓住白岐玉的胳膊:“发小儿,你胆儿大,你再多数一遍!”
白岐玉也脸色发白:“我听说过一些都市传说,比如鬼会修改记忆混入人群之类……大家赶紧想一下,周围有谁能证明你不是鬼,或者你证明他不是鬼的!我们用排除法找一下!”
陈树也接连点头:“对对,就像我和白岐玉能互证是幼儿园同学这样的!你们也都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