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南宇高公,去年冬月,中了风痱。」
沈鲤收敛了神色,显得有些严肃。
「内阁豫所吕公,今年正月以来,身体衰弱,已经不能下床。」
沈鲤正襟危坐,身子下意识前倾。
「鉴川王公,本就只管兵事,不管政务,近年来,更是因为板升生齿日繁,强硬无赖,在用人上与陛下有些分歧,之后王公便除了谋划九边丶倭寇的大局外,再无插手政事。」
沈鲤听罢,终于明白,朝局为何今年如此动荡,连皇帝无嗣的事情都压不住,被人拿到廷议上讨论。
隆庆六年至今,把持大政七年的内阁,平稳时自然足以压服一切。
但一旦陆续凋零,声势自然大不如前。
司马祉最后叹息一声,做了个总结:「如今的政务,差不多都是陛下与元辅在操持。」
虽然对皇帝作为,有些微词一一尤其是外放进士到地方这一点。
但大略上,还是认同的。
如今中枢局势微妙,他不免也有些担忧。
沈鲤听罢,问题自然极多。
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敬甫说,陛下跟王阁老,在宣大用人有些分歧....」
「是宣大总督谭公也故去了?」
司马祉闻言,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全面,点了点头:「谭公多年痰疾,万历五年一朝发作,已经故去了。」
万历五年,也不过五十八岁,可谓英年。
这种指挥一方的帅臣,往往都是寿数不长。
沈鲤皱眉。
他跟谭纶没有什麽交情。
但是,板升生齿日繁··-这可不是什麽好兆头。
当初白莲教的赵全,凭藉板升,差点辅佐俺答汗称帝建制。
宣大没有一个有手腕的总督,就怕庚戌之变重演!
沈鲤凝重道:「鞑靶左右翼局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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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问到司马祉的盲点了,他只有关切内政的功夫,边事他并未投注目光。
他只能含糊道:「不太清楚,只知道俺答汗那边板升闹得厉害,聚集了不少人,土蛮汗前年召集了八万蒙古人,召开了忽里台大会,推行法典丶选举六大执政,其他的没有过多关注。」
沈鲤闻言,心中更是忧虑。
见司马祉不太清楚,沈鲤沉吟片刻,换了一个话题:「那如今宣大总督哪一位?」
司马祉脱口而出:「原大理寺卿陈栋,陈公。」
「听闻,王公本欲启用张四维,皇帝直接强点了陈公。」
沈鲤闻言,思索片刻,松了一口气般地点了点头。
难怪皇帝跟王崇古两人有了分歧。
皇帝厌恶张四维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世宗丶穆宗实录修完,朝廷推功名录上,连他沈鲤都不曾漏下,却没有张四维这个副总裁的一席之地。
王崇古这个舅舅夹在中间,恐怕也是难办。
但平心而论,陈栋这个人选,确实比张四维要好。
后者商人之心太重,蝇营狗苟,又因为其父的事情,对皇帝恐怕也有怨慰之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栋却是无可挑剔。
当初南直隶一事挺身而出,可谓皇帝最早的班底。
甚至为人也不乏狠辣,当初查盐课,陈栋不善骑马,为了赶时间,便让擅驭者将其绑缚同乘。
无论立场,还是心性,无不是上上之选。
说来,自己与陈栋还是一科进士,虽然陈栋是一甲,起步高一些,但也算出身相同。
没想到,陈栋竟然已经是封疆大吏了。
沈鲤将这多馀的想法抛诸脑后,继续关切道:「既然内阁诸臣多老迈,
陛下没有递补阁臣麽?」
司马祉摇了摇头:「当然递补了。」
「万历四年的时候,便递补了马自强入阁办事,仍为礼部堂上官。」
「但病得比高丶吕两位阁老还要早,前年开始,就频频卧床不起,连礼部事都交给左侍郎诸大绶处置了。」
沈鲤忍不住摇头,还真是青黄不接,
司马祉继续说道:「今年以来,陛下有意递补吏部温纯入阁办事。」
「但接任都御史的陈,威望不够,十三道御史丶金都御史等自行其是,开始接机弹劾阁臣丶堂官,谋取晋升之阶,将都察院弄得乌烟瘴气。」
「温纯便没有入阁,而是接任都御史一职。
「年初的时候,又令申时行入阁办事,王锡爵入京接任吏部左侍郎之位。」
「又恰逢王锡爵之女昙阳子白日飞升,举家大祭,王锡爵耽搁了好几月后才动身,申时行这段时日操持吏部事,哪怕入阁,也无暇分担政事。」
沈鲤眉。
难怪朝中争斗到了这个地步。
内阁王崇古不管政事,高丶吕丶马老迈多病,不能任事,继任的申时行替张居正掌吏部脱不开身。
而九卿之中。
都察院素有威望的葛守礼离世,大理寺卿陈栋外放宣大,张翰丶陈无能,兵部因京营事与皇帝相疑。
若是以往,这种过渡期,也算不了什麽大事。
提拔新任,补阙空位,也就一两年的磨合罢了。
奈何新政七年了,皇帝跟内阁大刀阔斧,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对考成法不满的官吏。
恐惧清丈田亩的乡绅。
抵触核查丁口的地方衙门。
怨于宗产被没收的宗室。
下放地方数年丶吃足了苦头的新科进士,
这些人,必然会瞅准了内阁新老交替的空子,借皇帝无嗣之事,大做文章。
沈鲤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以他的资历,若是此刻回朝,一个六部侍郎的位置必然少不了一一这也是司马证五品的同知,在他这个六品左中允面前毕恭毕敬的缘故。
但奈何,他如今哪怕养好了身体,也回不了朝。
母亲才去世三个月,他至少要守孝到万历九年,才能回朝,替皇帝分忧。
想到这里,沈鲤看了一眼司马祉。
单看这厮行事,已经让他觉得地方上局势紧张。
如今这厮一说起朝中形势,便乾脆让他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了。
哎,沈鲤叹息一声。
只盼那位圣君,能顶住这一轮度田的反噬。
他本来还打算入城之后,只是约束一番自家人,便速去速回。
但这一路上听着司马祉陈说朝局之后,沈鲤对于司马祉的请求,不免有了更为热心积极的态度。
在抵达归德府后。
沈鲤婉拒了司马祉接风洗尘,休息半日的邀请。
而是直接马不停蹄,开始替司马祉控制起归德府的局势。
当日,沈鲤便以本地豪强丶族内长者的身份,将府衙胥吏,好生训斥约束了一番。
随后更是与沈家的小辈逐一会见,勒令众人以朝臣政令马首是瞻云云。
翌日,又将县学丶府学的士人请来,自恃名望长者丶当朝翰林,凭藉士林地位组建社团一一曰文雅社。
旨在教化风俗,共期为善,尤其批判了一干炸毁堤坝丶抵抗府衙的恶行。
三日后,特设晚宴,将归德府城内有头有脸的人,聚集到了府衙之内。
沈鲤以世家之首,中枢上官的姿态,阐述朝廷苦衷,言必称在遵从政令之事上,沈家必然以身作则,对世家众人晓之以情,威逼利诱。
本是准备与这个左中允好生做过一场的司马祉,生生跟在沈鲤身边,以学生自居,动辄先生云云,左中允指使。
略过几家人私下贿赂丶无关紧要的疯子冲撞司马祉家卷丶几次拙劣的聚众打砸之外。
归德府的度田,终于要开始了。
接下来是府衙的主场,沈鲤也并不能帮上太多。
因为孝期还要回去举行第三次虞祭的缘故,沈鲤当晚便提前向司马社道别。
沈鲤交代了司马祉一番,什麽随时可以去虞城县找他,看护好黄册小心失火云云。
司马祉自然不会赠什麽金银财宝感谢,而是亲自做了一番文章,称赞了沈鲤的高风亮节,家国情怀。
又将近几年的邸报丶新报丶东林学报丶格物日报等报纸搜集起来,统统放进了沈鲤的马车中,聊表谢意。
翌日一早,沈鲤为免叨扰过甚,一大清早便收拾好,准备不告而别。
不过,沈鲤乘车将欲行,忽闻府内呼喊声。
「先生留步!」
沈鲤保持着钻进马车的姿势,屁股朝外,无奈又退了出来。
只见司马祉快步地追了出来。
手里拿着最新的邸报:「方才布政司又递了一份邸报来!」
沈鲤转过身,呵然一笑:「下次来沈府,一并带上就是,何必这般风风火火。」
他随手接过。
只一看,便惬住了。
邸报的日期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今年八月的邸报。
第一行映入眼帘一一丙子,大学士张居正父丧,奏请致仕,扶棺归乡。
沈鲤抬头看向司马祉。
后者迎上沈鲤的目光,有些犹豫道:「先生,这田还能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