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繁火内蒸,寒热交讧
如火如荼的辩经几日,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雨水节气。
这个时节,北方虽然仍旧没到春意显露的时候,却总算不再连日大雪了。
紫禁城的积雪也逐渐开化,清爽了些许。
天气好,那便是围炉煮茶的好时节了。
朱翊钧一大早跑到元熙延年殿,跟李太后问安时,当场就被李太后留下,跟着外戚们一起闲话。
也就是李文全父子,李彩云一人。
李诚铭半边屁股别扭坐在位置上,不时挪动更换姿势,龇牙咧嘴。
最后乾脆站起来侍奉君父长辈们端茶递水。
李太后用眼神剜了李诚铭一道,又看向兄长李文全:「大兄,诚铭这孩子今年都十九了,也该成婚了,省得心思浮躁。」
李彩云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看向李文全:「大兄,太后说得对,小时候咱们庄上,谁家十九岁还没成婚,是要被背后指指点点的。」
她大李太后四岁,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也是最爱催婚的长辈。
李文全馀光打量着皇帝,面上不动声色道:「太后,去年底刚见过了两家,再分辨一段时日,便能定下来了。」
李诚铭神情略有窘迫,求助般看向皇帝。
朱翊钧熟视无睹,将茶杯放在手中来回摩挲以作暖手,好奇追问道:「怎地未听表兄说起,不知是怎样人家?」
李文全在中军都督府厮混了两年,整个人贵气了不少。
他拘谨而不失温情地看着皇帝回道:「陛下,不是什麽大户,一家是诸生之女,近祖最高只做过知县,另一家是商贩之女,就是前年收购的一家海商,人看着都还不错,父辈心思也算纯良。」
朱翊钧点了点头,并未发表反对的意见。
他对此还是比较认可的,虽然自己积极拥抱政事,但这些亲戚,还是少来沾染为好。
尤其李诚铭这样跑去给魏忠贤立生祠的,显然政治嗅觉不行,玩不转这些事。
这时候,李太后自顾自酌了一口茶,若有所指道:「再分辨下来恐怕又是一年过去了,难不成还想二十成婚?依我看,还是早日成婚的好,无后为大啊。」
李文全低头看到皇帝的脚有些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他话到嘴边,立刻改了说法:「成婚是大事,慢慢来慢慢来。」
李太后还要说话。
朱翊钧连忙插话道:「方才舅父提及海商,正好与舅父说道说道此事,也好为表兄彩礼计较。」
「沿海除了官运漕粮外,诸司这半年便会逐步向民间商会开放,差不多入秋之后,便可以领牌照了。」
「舅父还是尽快把架子搭起来。」
虽然朱衡整饬航线还要二年余,但牌照可以先发起来嘛。
一年后可以先通南直隶到天津卫这一段,已经足够搞内贸了。
创收不创收的且不说,君父主要还是为了商会好,总得提前布置好一番货物丶销路之类事。
当然,还有一点在于。
航线修着修着,肯定不时还有一些牛鬼蛇神,苍蝇嗡鸣。
把牌照先发下去,人自然就团结起来了——资本对于保守封建势力来说,已经算是进步了。
李文全听后,连忙起身,避席拜谢:「多谢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坐下说。
李文全从善如流坐下,斟酌道:「陛下,出海的事且先不说。」
「这沿海的海运,有前宋故事在,各家都比较积极,目前魏国公丶英国公丶平江伯丶定远侯丶大长公主丶王崇古家里丶许国家里……都有意搭夥做这事。」
「如今都说,能不能跟着漕运衙门去年试运海运的线路,咱们也先跑跑看。」
说起正事,李太后也不再纠结方才的事情,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所谓海商的事情上——给娘家谋正经财源的事,李太后还是很支持的。
她好奇道:「不是说清江船厂的船明年才能造出来?现下拿什麽试?」
李文全欲言又止。
朱翊钧倒是没什麽避讳:「娘亲,国朝禁海只对上面禁得严,下面私造丶私运就没停过,只是对外宣称没有罢了。」
「正因如此,当初隆庆年间开海,才会眼巴巴跑到民间去购船。」
李太后哦了一声:「那看来还是挣钱的。」
总不至于商会冒着风险就为了亏本吧。
朱翊钧想了想,看着李文全嘱咐道:「太仓丶嘉定往北的路线不能让你们走,那边聚水所委,渺茫无山,非遮洋船能过。」
「这样罢,还是自淮安而东,引登莱以泊天津。」
他顿了顿,再度强调:「安全为上。」
沿海为什麽比出海要简单?就是因为可以频繁停靠。
但东海那边渺茫无山,趋避靡及,对船的要求就高了。
船漂没倒还好,就怕出了人命。
李文全连忙应下。
小皇帝打了个岔的功夫,李太后也不再说什麽婚事了。
又东拉西扯一番,向皇帝说起移宫的事。
其实自打过了元宵之后,西苑一些不打紧的东西,便陆陆续续搬回紫禁城了。
眼下,三位圣人也该回去了。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稍后孩儿去看看慈庆宫是否当真修缮妥当,若是无碍,咱们便动身就是。」
修缮妥当肯定是妥当了,八月就妥当了,但不是没亲眼见过嘛。
而且房子刚装修完,静置一个半年,难道不是很合理的事情?
也不能怪朱翊钧拖延。
主要,办公地点是建筑群落还是依山傍水,体验可完全不一样。
紫禁城的绿化属实不行!
话都说到这里了,朱翊钧也有了由头告辞。
他看向李太后:「那孩儿现在去乾光殿问安,顺路去慈庆宫看看,也好早些移宫,母后要一道前往吗?」
李太后瘪着嘴,翻了个白眼:「我就不去了,稍后国丈还要入宫。」
朱翊钧见状也不由腹诽一句,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做小女儿态。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了元熙延年殿。
……
朱翊钧刚一从殿里出来,就看到翰林编修邓以赞挺直腰杆,与张宏一左一右等在殿外。
两人看到皇帝出来,也是立刻迎上前:「陛下。」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邓以赞一眼:「邓卿不是明日才当值?沈鲤呢?」
轮值也得按照基本法才对。
邓以赞闻言,开口回道:「陛下,数日前倒春寒,忽冷忽热之下,沈检讨不慎染了风寒后便一病不起,之后不见好转,已然下不来床了。」
「今日实在捱不住,这才让臣来顶班。」
一旁的张宏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上,言辞简短:「陛下,沈鲤以疾请致仕。」
朱翊钧愣了愣,下意识接了过来。
他登基以来,见过太多喊着要致仕的官吏,这还是第一次真遇到有人病得不行想致仕的,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朱翊钧翻开沈鲤的奏疏。
只见字体颇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书写时,软弱无力所致。
沈鲤文辞极好,念之朗朗上口。
朱翊钧一路看下来,下意识便沉浸其中,喃喃自语:「一骨空在,身魂相离,语言错乱,足不任地,日夜呻吟涕泪……」
「臣访医切脉,谓是繁火内蒸,心脾两竭,寒热交讧,肌肉潜消,即今瘦骨如柴,惟有一息未断,奄奄待尽而已。」
这写得……朱翊钧看到这里,已是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默默合上了奏疏。
沈鲤的身体不好他是知道的,隆庆元年就因此请假回老家,尤其自成婚以来,生了十几个孩子大多夭折,就活下来两个女儿,可见精子质量也不太行。
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朱翊钧也不好强行挽留。
朱翊钧叹息一声,跟张宏吩咐道:「致仕就不必了,以病给假罢,什麽时候修养好了再回朝。」
说罢,他又看向邓以赞,语重心长:「平日里空闲下来,还是要多强健体魄,调养身体才是。」
身体不好的可不止沈鲤。
还有什麽张居正丶陈栋丶余有丁,不是先天营养不良,就是乱吃补药,身子虚得不行,不是风寒肺病,就是中暑心疾。
不说锻炼身体吧,调理一下也行啊。
邓以赞个子矮小,身子自然也说不上好,平日里也属于经常因病请假的一批人。
见皇帝这般说了,他也只好站着默默受训。
朱翊钧抒发够了,也不再继续,摆了摆手:「让王家屏补沈鲤的位,值文华殿吧。」
其实从政治角度考量的话,许国要更合适一点。
但许国这厮口音太重,替皇帝诵读考卷,能给考生排名干掉一百名的那种。
要是整天在文华殿「我滴孩」,恐怕得熊敦朴第二。
邓以赞记在心中,答道:「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跟张宏嘱咐了一番,除了赐路费丶表里,命驰驿归乡一条龙外,又带话看望,如何如何宽慰勉励沈鲤云云。
一行人说着正事,脚下不停,往乾光殿陈太后的寝宫而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开口道:「近几日朕还有什麽要事要办,邓卿一并说了吧。」
有个词叫与日俱增。
朱翊钧感觉他的政事就是这麽个趋势,一日比一日多。
如今已经到了不经人提醒,就可能会遗漏的地步了。
这是值万寿宫的职责,邓以赞自然早有腹稿:「陛下,当先一事,乃元辅所奏,二月初三,御皇极门午朝之仪。」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事他倒是还记得。
御皇极门午朝之仪,是接见地方官员的大仪,也是张居正新年第一道面子工程——这是太祖留下的好习惯,访民间疾苦,不过弘治朝以后,就废弃不举了。
首辅先生说,如今的皇帝天纵圣明,励精图治,终于能拿的出手了,必须要给地方官吏长者看看,这叫彰天威丶昭德意丶光盛举。
当然,戚继光自然也在其中。
邓以赞继续说道:「其二,便是顾寰的奏疏,下廷议后,六条准许了三条,其馀三条驳了。」
「有些争论,内阁请陛下到时候早朝去听政。」
朱翊钧闻言,陷入思索。
六条他也看了,其一说的是京营如今只练习步射,希望增添骑射;其三是教演火器;其六说的是,四卫二营官军拥卫掖廷,以后不再与别部轮换,只淘汰人不做整部更换。
这三条是被同意了,其馀三条则是被否了,诸如核实班军丶练集诸将家丁等。
争论分歧确实也较大,京营部将跟兵部都有些意见。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