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随物赋形,越辨越明
儒学发展到宋明,已经全然区别于最初的朴素经验式道德论。
它在充分吸收了佛丶老本源,又基于自身所构建的本体论之上,更进一层,在道德范式上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超越。
在理论上,他的内涵有二。
其一本体——认识自我,也就是所谓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在宋明儒学的范畴中,更具体而言,指的是「性」,即人所禀赋的道德本体,是人生修养实践成圣的依据。
其二功夫——道德实践,儒学不需要回答我要到哪里去,因为人的最终归宿都是要成圣的,所以这是在解释如何成圣。
即为了把握道德本体,实现或成就人性,而采取的修养手段和方法。
这一切都是在道德的超我世界中完成,无论「知行合一」,还是「格物致知」,都是如此,也向来与物理沾不上一点关系。
既然顾宪成要复古,要正本清源,那就得说一说,他要正的是什麽源。
顾宪成微感寒冷,在台上且说且动:「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
「故讲学,当开宗明义。」
「便是,语本体,只性善二字;语功夫,只小心二字。」
讲学,为了方便传播,有识之士向来都是总分总,中间罗列一二三,可见条例清晰。
台下一众士人听闻顾宪成提纲挈领,不由认可颔首。
余梦麟领着几名国子监的同学听讲,不少同学监生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小心这名头,我只一听,就品出了薛夫子的路子,看来顾宪成是全然背弃他的启蒙老师张夫子了。」
「这多正常,张夫子哪里比得了他如今的老师薛夫子?后者可是进了贤祠,生享春秋两祭的大儒。从谁的主张还用问麽?」
「也不尽然,薛夫子作为阳明徒孙,当世大儒,学问本身就更深。」
「恐怕是深过头了,遣一个毛才刚长齐的徒弟这里搅风搅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布置西游呢。」
几名监生先后开口。
话语中提及的张夫子,指的是张淇,地方上小有名气。
薛夫子,指的便是薛应旂。
其祖上薛极在前宋做过大学士丶枢密使,近祖在太祖皇帝还未起势时就有过财资上的襄助,其自身更是师从邵宝丶欧阳德丶吕柟,乃是理学正宗传人,心学阳明徒孙。
在士林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当世大儒。
有监生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还是去年陛下经筵埋的祸根,王门各派对垒攻杀得好好地,谁知皇帝横插一脚论起了善恶,也不知道哪个经筵官不晓事。」
王门如今派别很多,但主流,也就三派。
分为王门正统丶左派丶右派。
右派向来不讨喜,也常被诟病为佛门套皮传道。
主张良知归寂,受龙场悟道的启发,这一派认为致良知的根本途径,就是要心寂。
意识杂念少了,良知的本性灵光也就出来了,修行方式就是靠悟道,什麽出家丶隐居都是好路数。
甚至整天周游于法司——凡有道德低劣的人,找个黑地儿「归寂」几天就致良知了。
左派比右派更主流一些,却也是如今被指滥觞的罪魁祸首。
这一派主张人心本体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是昭觉灵明的,而意念有善恶之分,所以,只需要认识自我就能成圣。
支流也一分为二,其一现成派,说既然良知现成,那大家做自己就好了,多为高官显贵所吸收,放浪形骸,以我为尊;其二日用派,说既然人人都有良知,那麽人人都是圣人,宣传「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丶「百姓日用即道」,主要代表便是泰州学派,同样也就是李贽的道统所在。
王门正统念王阳明的经念得最熟,市场也最差。
如今也就整天端着架子批评一下左右各派,呵斥归寂喜欢打坐悟道过份内求,教训日用派整天着眼百姓过份外求。
总之主打一个正宗源流,中庸平衡。
正统丶左丶右各派如今分歧巨大,争执激烈,都盼着能够靠自己的学说厘清世风,同时达成三不朽,占据末世中所腾出来的一尊圣位。
尤其在皇帝对经学伸出触手之后,愈演愈烈。
以前年皇帝的一篇善恶论为起始,以去年年初日用派的李贽占据新报为转折,以去年皇帝经筵考成上,所展露的经学造诣为标志。
整个经学辩论便转移到了京中,并且各派视线汇集,刊文表意,厮杀越发激烈。
「经筵官?呵,你道李贽为何能够安安稳稳盘踞在新报,说那些惑世乱民的话?你道屠羲英丶罗万化丶顾宪成这些人一个个前仆后继讲学,是在对谁表示不满?」
「顾宪成区区一个举人,充其量不过是他老师薛应旂丶师叔查铎丶师祖钱德洪这些当世大儒的一张嘴罢了。」
「这何尝不是经学统宗内部的党同伐异?一场清君侧啊!」
话音刚落,余梦麟本是正襟危坐听讲,突然转过头,将众人讨论打断:「不要说无关的事。」
几名举人被呵斥,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分开了凑拢的耳鬓,纷纷正色继续听讲。
只听台上顾宪成的声音继续传来。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
「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
「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丶'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
「……」
「为阐道故,我这里要当先批评两论,以作区分。」
顾宪成在此处止住了话头,环顾四周后,才一字一顿道:「其一乃徐阶的无善无恶论,其二乃妖人李贽的道德循世论。」
「皆是妖言惑众!皆是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台下瞬间嗡嗡然。
交头接耳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高声附和者有之。
有监生看向余梦麟,迟疑道:「余师兄,还有半月就会试了,要不……咱们回去复习课业吧?」
李贽毕竟是国子监司业,话题未免有些敏感了。
更何况,还稍带上一个徐阶。
这两人如今都频繁出入宫廷,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门啊。
其馀监生连忙将人按住:「再听听!再听听!」
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最初说话那人见状,不由劝说道:「顾宪成既然办报了,明日必定会刊登,咱们届时再听便是了,何必在此惹麻烦。」
可惜,见同学跟余梦麟都无动于衷,又不好意思舍了同学独自离去,暗自叹了口气。
余梦麟视若无睹,心中却也无奈。
没办法,学术争端,但凡有师门的人,哪里避得过呢?都以为他想来呢?
台上的顾宪成抬手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
待场面静下来,顾宪成才继续说道:「且先说无善无恶论。」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
「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可当之,何者?」
「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字。」
「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川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
「……」
顾宪成引经据典,将无善无恶论狠狠批驳了一番。
总之就是,不符合儒学教义的,不符合圣人本源的,同时也是他复古要扫清的障碍。
至于不好的地方哪里?
就在于会弱化道德观!仁义礼节皆可抛弃,跟禽兽没区别!
同时更是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罪魁祸首——道德败坏,就得从徐阶当初秉政时开始清算!
台下众人,颇有赞同者,频频颔首。
这话刚一说完,台下立刻有一道声音响起:「彼辈混淆道德,以私心为良心,自然有被批判之馀地,那我李某人又缘何与彼辈同列?」
这声音听着至少四十岁开外了,语气还极度不客气。
众人下意识朝来者看去。
国子监学生见到来者,齐齐一惊,连忙率先起身:「司业。」
「李司业。」
场中还有没见过李贽的,不由明白过来来人身份。
视线在顾宪成与李贽身上来回打量,神色各异。
余梦麟作为监生领头,不免有些不自在,踌躇片刻才迎上了上去:「李司业。」
国子监司业,乃是教导学业,主任监务的职司,学生见了,自然要见礼,不过这场面有些尴尬就是了。
李贽点了点头,根本没回礼,径直迈开脚步。
监生丶举子等下意识往两侧分开,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贽并未上台,只默默走到余梦麟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了下来,恰如一个合格的听众,静静等着顾宪成的后续。
顾宪成自然看明白了来人身份,只静静目视着李贽入座。
面对不速之客,顾宪成还是含有涵养的。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嘴角噙着笑,伸手请李贽入座,温声解释道:「李司业,非是我容不得别派,实乃彼辈操持公器,却存祸世惑民之理念,有识之士尚可分辨,百姓与少帝,又何以辨奸?」
而冷眼旁观的李三才,顺着李贽出现的方向看去。
他脑海中回忆着方才居心叵测提问之人,悄然朝二楼摸了上去。
李贽坐在国子监位席,一干学生神情尴尬地站在身后。
前者摆了摆手:「休要饶舌,继续说,李某人的道德循世论又有何纰漏。」
顾宪成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娓娓道来:「方才说到道德循世论,那就不能不说李贽这妖人了,简直可谓惑世乱民。」
话里直称妖人,浑然不顾李贽的颜面。
李贽也不在乎,甚至津津有味地听着。
顾宪成朗声道:「李贽把持公器,利用国报公然叫嚣道德循世而生,良知唯有与时代相切合,与百姓共同利益所一致。」
「其大弊究其根本,便成一个『混』字。」
「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移之,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偷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
「混世便是乱世!」
「偏偏彼辈又大言不惭,搬出世界丶时代丶万民等等之概念,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攀君子之大道,下之可以附小人之私心。」
「即孔孟复作,其亦奈之何哉?」
顾宪成说道最后,已然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此之谓以学术杀天!」
台下众人受此感染,多有沉思状。
纷纷朝李贽看去。
李贽视若无睹,神色略微有些惘然。
倒不是疑心自己的学说错了,而是顾宪成的话,将自己如今为何如此受仇视,说得太清楚了!
他是日用派出身,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标揭,声称「庶人非下,侯王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