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勤劳匪懈,完粹淳庞
安民厂外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
魏朝贴心上前,给皇帝跟礼部尚书送上大氅。
又将雪伞交到了中书舍人郑宗学手中,这才缓缓退下。
小皇帝拨开了郑宗学的伞,伸手用手背接了一片雪花,又随手抹去。
马自强仍然低着头思索皇帝方才的话,缄口不语。
一时间雪花尽数落在马自强的肩上。
君臣二人,都在为皇帝方才抛出的话题而各有所思。
武臣参与廷议的例子有的是。
近的来说,当初庚戌之变,世宗皇帝病急乱投医,别说武臣守将了,就连逃难的百姓,都叫上廷议问过话。
但朱翊钧此番问出这话,自然不是要顾寰临时上殿问话的。
而是要给京营总督这个身份,一个廷议参政的位置。
廷议是什麽?廷议就是中枢最核心的参政议政大会!
如今参与廷议的六部丶都察院丶大理寺丶通政司丶光禄寺丶太仆寺丶翰林院丶国子监丶六科等部司堂官,便是如今大明朝最核心的官吏。
林林总总算起来,约莫三十馀人。
其中有几个武臣呢?
当然是一个都没有。
以文驭武,是洪武以后的国策。
这是系统追求稳定自发的演变,本是无可厚非,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但问题在于,参政权是最基本的权利。
如果某些阶层连一点参政权都没有,地位便会逐渐向下滑落,无论声称的地位有多麽高贵。
如今的武官,便是如此。
即便贵为帅臣,在文臣面前也只能做「门下走狗」——「武人至大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悬绝,亦必戎服……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吏齿」。
这是私下干谒,要是去兵部公干那更不得了。
所谓「总兵官领敕于兵部,皆跽,问为长揖,即谓非体」。
只长揖是不得体的,得恭恭敬敬磕大头!
帅臣总兵尚且如此,卫所将士就更不用说了,「虽一诸生可役使之」。
积轻积弱,至举天下之兵,不足以任战守。
长此以往,是真没战斗力!
以文抑武不能这样搞。
在政治上适当倾斜,不允许入阁丶制度上受兵部管辖丶言官建在营卫里,这些都没问题,哪怕有瑕疵也可以慢慢优化。
但专业的事,必须专业的来,同时要赋予其职权范围内正常的权力。
事关兵事的参政权得给人家啊!
既然如今王崇古有意对鞑靼兴兵。
那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能不能在廷议三十馀席里,腾一个京营总督的位置出来。
当然,除了拔高武臣地位之外。
更现实的用途在于,虽然武臣是接受皇帝跟兵部的双重领导,但廷议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一旦武臣进了廷议,就能在程序上,让皇帝直接越过兵部,指挥京营!
这是体制的大改动。
在礼法上找依据,是不可逾越的第一步。
马自强对此,同样心如明镜。
皇帝这一年里,针对京营已经做了不少事了。
先是启用军阵履历丰富的京营老上司顾寰为总督——比起彰武伯而言,这位几乎是靠着在军中的个人威望指挥兵丁,而不受兵部辖制。
而后又借着梳理盐政拿回来的银两,专给京营将士补发了饷银——十万将士,就用去了六十馀万两!
此后,更是空置着兵部侍郎协理戎政的位置,将王崇古推入内阁,主导京营轮戍练兵之事。
如今更是赤裸裸为武人张目,想将顾寰推上廷议。
正因为马自强明白,才更犹豫不定。
这种事,为难啊!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就覆上了薄薄的一层。
皇帝悠然踱步,走到了屋檐之下。
马自强跟在皇帝身后,一同避雪。
二人站定后,马自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臣深知陛下广怀天下,并恩文武。」
「但……术业有专攻,廷议涉及升黜丶财赋丶礼法丶大工丶刑鞫,武臣未必能够胜任。」
这是试探。
单纯专业的事,都部议完了,上廷议都是各部衙门有交叉的事情。
兵部也从没见过插手会试考官的人选不是。
真正要插手这麽多事的,只有内阁!
马自强更多的忧虑,还是在担心皇帝在文武之间的态度,别是像武宗皇帝一样,让武臣影响了大政。
朱翊钧抖了抖手腕,将有些冷的手揣进了袖子里:「大宗伯言之有理,术业有专攻。」
「武臣廷议,也只允在军事上参议,除大战丶本营升黜丶饷银诸事外,余者一概不必上廷。」
这是给马自强承诺,也是一种表态。
中枢会议能不能列席都是天大的区别,能参议军事更是不得了的进步。
当然,到时候自己想的话,总有兵事将顾寰叫到廷议上去的。
马自强闻言,略微放下心来。
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他小心翼翼问道:「若是如此的话,那便与兵部职权有所交迭了。」
别看京营名义上归总督管辖。
但实际上插手的各方多了去了。
兵部侍郎协理戎政,视阅侍郎视阅京营九边,右都御史督理京营,乃至科道言官视察的时候,说话也比总督好使。
如今皇帝显然是有意将京营的实际控制权,收回到总督手中。
武臣想上桌吃饭,骂娘的人必然不会少。
但马自强这话,朱翊钧自然想过。
不然他也不会先问马自强有没有礼法上的支持了。
朱翊钧略微露出一丝不耐烦:「各司其职嘛。」
「大宗伯不妨先告诉朕,礼制上有没有妨碍?」
礼制的事情,其实随便找个中书舍人,都能翻出一大堆成例来。
但方案归方案,更重要的反而是马自强跟礼部的态度——朱翊钧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马自强见皇帝脸上已然露出一丝不耐,情知需要决断了。
他将京营的沿革丶兵部的人事丶皇帝方才的言语,迅速从脑海中过了一遍。
片刻后。
马自强咬了咬牙,下拜道:「陛下,此事自有成例。」
「国朝之初,多有武臣兼领中枢文职,参决国家大政。」
「汤和丶邓愈便兼为御史大夫,韩国公李善长丶曹国公李文忠更是共议军国重事,总中书省丶御史台。」
「若说彼类皆是特例,那还有洪武三年旧制,诸臣封爵时均加参军国事丶同知军国事丶同参军国事等号。」
「此为,祖宗成法。」
马自强说完,吐出一口浊气,在寒冷的冬日,醒目至极。
朱翊钧欣慰地看向马自强,露出笑容。
他将马自强肩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掸开,将人扶起,激赞道:「大宗伯果是饱学之士,礼制成法,全然包囊在胸。」
「既然如此,那便以朵颜卫之议,加京营总督『参知军事』,列席廷议如何?」
马自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决定是对是错。
只胡乱应了一通。
朱翊钧颔首:「那朕稍后知会吏部温卿,让他去礼部寻大宗伯,二卿且看看,如何上奏此事合宜?」
马自强迟疑片刻,还是躬身一拜,应了下来。
涉及到官身礼制的变动,礼丶吏二部出面是必须的。
但皇帝却决口不提兵部,显然是已经打定主意撇开兵部定下此事。
土木之后,历代皇帝与兵部争夺京营,可谓旷日持久。
但以定制的形式,让武臣入廷议参知军事,可还从未有过。
小皇帝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啊!
马自强一边想着,一边在内臣的引领下,告退离去。
一旁的中书舍人郑宗学看着离去的礼部尚书,以及怔怔出神皇帝,默默停下了笔。
将手放到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
小动作还未做完,便听到皇帝的声音。
「郑卿,你觉得这位大宗伯如何?」
郑宗学迎上皇帝的目光,见皇帝出神远望,他也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
他看着马自强离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开口道:「完粹淳庞。」
朱翊钧哑然。
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摇头重复道:「完粹淳庞,实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