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仗局很大,进厂的人也很多——孝宗以前不过数百人,但在孝宗一朝「尚衣监收匠千人,而兵仗局效之,收至二千人。」
进厂是好事,但人多管理起来难免杂乱。
甚至于,明知道上面要来检查,一时半会也难以收拾规整。
以至于当皇帝面无表情走进安民厂的时候,一旁的兵仗局掌印太监冷汗直流:「内臣兵仗局掌印太监,魏忠德,见过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四下张望。
杂乱无章的摆放铜铁铳管丶汗液混杂着尿骚的地面丶本来两千工匠编制却只有稀稀拉拉近百人的安民厂……
他暗自摇了摇头,难怪因为环评不合格,迁到皇城的犄角旮旯来了。
朱翊钧扭头看向魏朝,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大伴这乾儿子名字不错。」
说着,他便在厂里四处转悠起来。
魏朝连忙收殓神情,躬身回道:「不敢受陛下夸赞,奴婢起名都是按经典所起,忠良丶忠孝丶忠德……」
见皇帝根本没听,魏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
一行人跟在皇帝左右,在厂里走走停停,不时回答着皇帝问题。
「如今厂里主要产什麽火器?」皇帝边走边问。
魏忠德也是早做了功课,对答如流替皇帝解惑:「回皇爷的话,自嘉靖元年,在广东新会的西草湾战斗中缴获了佛郎机火炮后,兵仗局如今多是产佛郎机铳。」
「此铳除了原型,这些年经过工匠改制,分别有六个品类。」
「大样佛郎机丶中样佛郎机丶小样佛郎机丶马上佛郎机丶佛郎机式流星炮丶连珠佛郎机。」
这边介绍着,立马便有火药司掌司替皇帝取来六件样品,分门别类放到皇帝身前:「陛下,您万金之躯,奴婢们拆了火药,请放心把玩。」
说罢,还谄媚一笑。
东西并不小,朱翊钧伸手摸了摸这所谓的佛郎机铳。
金属炮管泛着光泽,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木质的扳机,似乎为了减重。
顶部还各装有瞄准装置——当然不是镜片,只是一个对中的圆环,正中间凸起。
六类形制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炮管极其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散热。
魏忠德贴心给皇帝介绍道:「陛下,此铳采用子母铳的结构,即一个炮筒配备几个子铳,一个子铳射完,可迅速装上另一个子铳,射速惊人!」
朱翊钧没兴趣听行政官念稿子。
他摩挲着炮管,头也不抬开口道:「叫几名大工匠过来。」
魏忠德被皇帝打断,讪讪一笑,连忙让手下的人去叫。
能称「大」的,在各行各业都是巅峰水准,下面自然也明白该叫什麽人过来。
这边朱翊钧把玩着火器,随口问道:「朕记得还有鸟铳,亦是常见火器,兵仗局不产吗?」
魏忠德谄笑道:「陛下,鸟铳是军器局主产……」
说还未说完,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朱翊钧正研究着佛郎机铳的结构,听见这动静,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王崇古丶马自强来了。
他目光从火器上挪开,直起身子,看向安民厂外。
果不其然。
二人跟在张宏身后,匆匆赶来。
朱翊钧随即又摆了摆手,示意魏忠德一干兵仗局的太监先退到一边。
后者识趣站到远处去。
王崇古二人,矜持地扫了一眼兵仗局。
情知皇帝在此视阅,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小步上前。
「陛下。」
「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客气了一句:「让二位卿跑过来将就朕,倒是耽搁二卿处置国事了。」
他这边还在客气,马自强一本正经就开始劝谏了:「陛下,您若是视阅各局司,也应当高屋建瓴才是。」
「何故亲自过问这些奇技淫巧?」
他刚才,可是亲自看到皇帝在把玩火器了。
这还了得!
朱翊钧轻咳了一声,直接岔开了话题:「朕听闻二位卿有军国重事?」
来了就说正事,这里只有太监,你小子少在这里立大宗伯的人设。
马自强吃了一瘪,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由看了四周一眼。
还好一众兵仗局的太监,离得远远地没往这边看,让他松了口气。
王崇古见状,贴心地接过话茬,说起正事:「陛下,有两件要事,一者四川都蛮丶一者北方鞑靼。」
「前者乃是征剿都蛮的捷报。」
「今岁夏,臣奉命发京营六千,随总兵官刘显同丶监军道副使李江丶督同前任总兵郭成丶参将张泽丶守备沈茂丶吴宪等,清缴都蛮。」
「克凌霄城丶下都塞,一路势如破竹,于九月丙戌日夜,在州大盘山生擒蛮王。」
「此役,斩首数千,拓地四百馀里。」
说完这句话,王崇古就停了下来。
显然这事与马自强有分歧,让后者向皇帝分说。
马自强当即不动声色将话接了过来:「陛下,都蛮负固称乱,历二百馀年,今始荡平。计出万全,功收一举,诚为大捷。」
「但……臣伏读太祖高皇帝祖训,首章有曰,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其强界,无故兴师,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兵仗局里味道不好。
三人一边说着,就走到了厂外,东厂太监远远侍卫周边。
朱翊钧皱眉看向二人。
王崇古说的事他自然知道。
京营拉胯得不成样子。
自从王崇古答应替他压制兵部已见,配合总督顾寰治理京营后,其中一件事,就是将京营各个小营,散出去轮防,经历战事。
还有这种直接派出去打仗的。
费钱是费了点,但好处是成效快。
尤其都蛮这种,练手最合适。
如今大捷,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是好事。
但马自强这话是什麽意思?
见皇帝面色疑惑,显然没看过奏报。
马自强发现自己给皇帝掌控朝局的功夫,脑补过甚了,连忙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今次大捷,斩获颇多,却止擒获二百馀人。」
「兵丁为了斩首之功……恐怕有些干犯天和了。」
朱翊钧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两人这是在争什麽事情。
也难怪礼部眼巴巴跑来谈论兵事!
原来是为了杀俘的事!
马自强顿了顿,接着道:「尤其京营六千卫,若是参与其中,恐怕不适合再回京戍卫了。」
朱翊钧听罢,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由感觉头疼。
这事也不好办。
这事太过朦胧,毕竟打了胜仗,到底是赏是罚?其中又有哪些人参与了,是官是兵?亦或者本就没有明证,到底杀没杀俘?
扯皮的事,最麻烦不过。
朱翊钧不由看了王崇古一眼,等着这位阁臣的分辨——两人既然因为有分歧,一同来找自己,那麽王崇古的态度必然不同于马自强。
但出乎意料,王崇古并未就此事分辨,反而开口说起另一件事:「陛下,后者事关鞑靼,其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朱翊钧闻言,神色一变,立刻将之前的事抛诸脑后。
急促问道:「是土蛮汗?还是某一部?」
王崇古立刻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还是朵颜卫!」
「如今冬日快过去了,董狐狸在土蛮汗各部中间活动频繁。」
「说是其人正欲发兵数万,一雪前耻,如今正在联合各方,邀约开春劫掠。」
王崇古顿了顿,说道:「听传闻……甚至还去找了归附我朝的顺义王。」
朱翊钧深深看了王崇古一眼。
顺义王就是俺答汗的封号。
但董狐狸找上门的消息,没上报给朝廷,却让王崇古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说是传闻了。
难怪都说这位是宣大的压舱石啊。
朱翊钧发散了一番,而后收摄心神,看向王崇古:「阁老有话不妨直说。」
他自然能听出王崇古言语中有未竟之意。
果不其然。
王崇古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坚定:「马尚书说的那六千京营子弟,臣有万般言语为其辩驳。」
「但,如今适逢其会,臣只为他们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朱翊钧猛然抬头,朝王崇古看去。
王崇古突然一撩下摆,拜倒在地:「陛下,我朝疲于防守久矣,以至于土蛮汗区区一部,也敢上蹿下跳,再三挑衅。」
「臣以为,如今正当主动出塞,迎头痛击!给鞑靼丶都蛮丶女直丶瓦剌等四方蛮夷,亮一亮我等的獠牙!」
「打灭朵颜卫,生擒董狐狸!」
「头悬阙门!」
一番话,直如边塞血火扑面而来!
铿锵有力,摧金断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