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白马非马,只鳞半爪
皇帝筹建学府已然一年余了。
从最开始各大道观打秋风,到后面又从内帑挖肉,往里面添了不少。
一来二去,用了不少钱。
而作为皇帝少有亲自插手的事情,却是少见地几乎没有人放在心上。
看张居正一年多都没来转悠过一次,就知道其在朝臣心中,大概是什麽地位——小皇帝过家家。
但与之相对地,皇帝本人对其似乎又极为重视。
亲手掐着钱袋子不说,还频繁视阅,乃至程大位一介不入流的小官,竟然也能直入西苑,从不受阻。
往日没时间也就罢了,今日张居正既然来了,难免好奇想随便转转。
面对学生的提议,徐阶虽然被岔开话题,有些恼怒,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象徵性地喝了会茶,闲聊了一番家事,如张父身子如何,徐阶家人何时入京照料,需不需要弟子经常看顾云云。
该拉的家常拉完之后,二人便一同走出了房间。
四处观览起来。
张居正有心转移话题,便主动问着学院的事情。
「老师,我听闻学院不学经典,只教术算?」
这也是朝臣只当这是皇帝的个人爱好,从未将其放在眼里的缘故。
不学经典,怎麽科举?
不科举,怎麽做官?
再者说数算,更是不值一提。
虽说由于大明朝禁天文丶图谶之书,偶尔会牵连到数算,以至于数算在民间通常学不到什麽精深本领。
但民间学不得,国子监却会教授啊——「所习自《四子》本经外,兼及刘向说苑及律令丶书丶数丶《御制大诰》。」
这数算一途,但凡正统出身的学子,还没有学不到的。
市面上的禁书国子监亦有馆藏,民间不能招摇的数算人物,在国子监同样能混个杂学博士。
无非是因为科举不考,食之无味罢了。
所以皇帝所立学府这边专授数算,国子监学子路过,多是嘲讽一句「牙慧」。
徐阶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玩味:「经典确是不学,但也不只数算,这半年除了数算外,东西逐渐多起来了。」
「既然说起数算,先带你看看数算罢。」
学院地面是由青石板铺成,墙面刷成红墙。
没有老衙门沉淀多年的韵味,却自有一种崭新的感觉。
张居正跟在徐阶后面,四下打量。
不似国子监那等正经学府,三四十的举子大把人在,这边多是一些十馀岁的少年,甚至五六岁的小孩也有。
徐阶瞥了一眼,解释道:「这些大多是勋贵家的孩子,我来时,全是这些勋贵子弟,我虽别处招揽了些别的生源,但仍然以勋贵子为主。」
「多是一些传不到爵位的庶子,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张居正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熟面孔,譬如英国公张溶家的孙子丶泰宁侯陈良弼的小儿子。
他好奇道:「陛下许了什麽好处?」
私下里,有些话说得没那麽顾及。
这位陛下画饼充饥的本事,那是一等一,凡给皇帝办过事的,多少都体验过。
徐阶这时候突然将鼻孔抬了抬,矜持道:「我替陛下重新弄了套学制,年后应当就要到内阁拟票了。」
张居正也不问,就静静看着徐阶。
徐阶矜持了一会,没听见动静,没好气啧了一声。
还是开口道:「与官不同,没有品阶,只在学院内部通行,不与外转。」
「初为『学生』,在院内研习便可得授,管住宿,每月二石大米,四季衣裳各两件。」
话音刚落,就被张居正打断:「百姓如何入学?有教无类?」
发米发衣裳不罕见,国子监丶州学都有这个福利。
但是国子监是有门槛的,至少得中个举人,否则谁都能来领大米,百姓早就一拥而上了。
而他眼下似乎没看到有门槛。
徐阶否认了张居正这个猜想,缓缓道:「生源都是经过挑选的,至少入学试过了才能入围,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往后发展的下院,仍是要适当收取学费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示意徐阶继续说。
徐阶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入试后,教授数学丶白话文章丶判断等通识。」
「学生寒暑各一考,学六年,共十二考,计二次不过则黜,余者论绩排序以毕业。」
「或可自返其家,或可由户部清吏司丶钦天监丶北直隶各处各府县,挑选作吏员,亦可留学院深造精研。」
「留院,则称『学者』,精研数学丶物理丶农垦等各事。」
「彼辈有功果,由陛下亲自视阅,论功行赏。」
「功果小成者,赐两江学者,意为学贯黄河丶长江,凭此殊荣,赐家宅一间,月俸照比七品。」
「功果大成者,赐四海学者,意为融汇四海,凭此殊荣,可入朝面圣,并赐宅邸一座,月俸照比四品。」
张居正听罢,没听出什麽稀奇。
名头起得再是响亮,也都是虚的,权力需要有主管对象,才能生效。
一堆名誉性质的封号,跟物质奖励,实在无甚前景。
这种事,别说内阁拟票了,就算吏部部议都不太有心情过分关注——反正是内帑出钱,没有什麽扯皮的地方。
也就读个标题就盖章的水准。
张居正听到这里,已经不太有兴趣往后听还有什麽封号了,只接回方才的话:「所以一干勋贵,都将庶出送来,就是想混个学者封号,免得子嗣太多,家产不够分?」
徐阶面色古怪,重复了一遍:「混?」
他一想到程大位屋子里那些密密麻麻,实在很难跟混能搭上边。
不过徐阶也没有解释什麽。
两人步行在廊下,一时无言。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讲书堂,里间不时传来讲师断断续续的声音。
堂内有二十馀名学生。
台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讲师,正一手拿着炭笔,一手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或许是太过投入,又或许不通官场礼数,见到有大人物进来,也没什麽反应,只面色沉着讲解着什麽。
徐阶领着张居正从后门进去,悄然坐到了书堂最后一排座位的空座上。
前者介绍道:「数算本身是程大位在教授,但陛下说那位是个好学者,不是个好老师,便授了程大位两江学者,让其好生编写教材丶整理所学丶专精专研。」
「这位讲师是程大位此前徽州商行的掌柜,名叫李燮,今年夏被请来学院。」
张居正了然。
徽州嘛,是这样的。
自宋室南渡以来,衣冠南逃,芜丶宣丶徽州地区的商贸便日渐繁盛。
尤其在本朝,官商包销的「纲运制」兴起后,徽州那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商贸一发不可收拾,商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近年来徽州的进士,家里大多都是经商的。
商贸繁,对各大商行掌柜数算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同时有钱之后,多少能买到一些地位,某些数算禁书,也就不算是禁书了。
如此,数算自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只听台上正在一边板书,一边发问:「假如钱田,外周二十尺,径三尺,内钱眼方圆十二尺,圆周率取三,问该积若千?」
说话是这样说,但写出来字却更直白,假设有钱币形状的田亩一处,其外圆……
这就罢了,似乎还有句读?
至于上面那些丶×丶=的符号,自动被他屏蔽了。
张居正疑惑,低声问着徐阶:「怎麽还手口不一?句读又是怎麽回事?」
徐阶撇了撇嘴:「是陛下定的规矩,为了照顾民户,以及表达精准,课堂上只得白话板书,并且添加句读隔开。」
过去学院一年的工作,几乎跟四夷馆没什麽区别。
那就是翻译!大量的翻译!
皇宫的典藏丶官吏商行的私藏丶国子监的馆藏,《黄帝九章》丶《周髀算经》丶《五经算法》丶《算术恰遗》丶《测圆海镜》丶《弧矢算术》,几乎皇帝能找来的,全都拖过来翻译成了大白话。
以及淘换成皇帝跟程大位指定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