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李坤心情低落,也不由同情道:「太祖误听,实无可奈何,待吕兄金榜题名,不妨以祖上音误谬传,上疏请复。」
这是在提醒李坤官场的道道。
不要动辄就说太祖皇帝乾的,否则到时候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反而说是音误谬传,事情会好办一百倍。
李坤一惊。
他家里本就落魄,否则也不会用驿站租的公车。
对官场这些门道,更是没个概念,如今一经提醒,立马反应过来其中关隘。
李坤有些后怕地点了点头,而后连忙拱手称谢。
顾宪成则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道是小事,不肯受谢。
有了这事做铺垫,两人便逐渐熟络起来。
开始交流起学问来。
从陈浩的《集说》,到《四书五经大全》,从试论,到经史时务策。
论及时务策,总有人忍不住指点山河。
「……非止如此,予初目击江陵横政,此番入京,必然面陈瑶泉公,劝其从中匡救。」
江陵自然是张居正,遥泉公则是申时行的号。
顾宪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整个人更显得光彩夺目。
李坤听得入神,悄然看了一眼顾宪成。
这是在表明政治倾向,邀约同道,还是在展示关系,拉拢人脉?
前一句就是明晃晃表达了对当朝首辅的不满。
后一句则是展示了跟吏部天官申时行关系匪浅。
不管如何,言语之间,一股天之骄子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突然回过味来,这顾宪成虽说是姿容谈吐不凡,但其身上那股意见领袖的气质,才是让其如此夺目耀眼的真正缘故。
李坤对朝政不是太熟悉,斟酌了一番,好奇问道:「叔时所言的江陵横政,指的是?」
顾宪成摇头不止:「那就多了。」
「威逼主上于西苑。」
「乱政于南直隶。」
「设考成法揽权内阁,贬谪同僚。」
「……」
顾宪成正要继续说。
马车突然停住,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疑惑抬起头,就看见前方一行兵丁丶两辆囚车,行走缓慢,挡住了大半道路。
只让出了半条小道,供行人马车交替通过。
顾宪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一行人,接过李坤手中的缰绳,低声道:「走罢,绕过去。」
李坤仍在好奇张望。
尤其看了一眼前方那一群锦衣卫丶内使。
闻言不由问道:「这是什麽来头?」
顾宪成冷笑一声:「来头?自然是湖广办的冤假错案。」
李坤一怔。
疑惑道:「冤假错案?」
顾宪成抬手指了指囚车中的两人,开口解释道:「这二人,当是楚藩的东安王丶武冈王。」
「前者说是谋害钦差,蓄兵造反。」
「而后者罪名就多了。」
「至于为何是冤假错案,还不是江陵凌迫宗室……」
说一半,他回头看到神态懵懂的李坤,还是住了嘴。
那句罪名就多了,有影射钦差罗织罪名的意思。
但无论这事,还是后面那句话,都不是这位没经历过官场的同行所能懂的。
所以顾宪成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李坤似乎有些懂了。
宽慰道:「叔时不必愤懑,我听闻陛下今年纳了李阁老的孙女入宫,许是这二年就要经历人事了。」
「届时江陵公总要还政陛下的。」
顾宪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应付了过去。
李坤转过头,继续赶车。
懵懂的神色却是立马收敛,目光幽深,似乎在思忖什麽。
两人各有心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天子脚下的官道,路总是最平坦的。
再加上插着「礼部会试」的黄旗马车,能免去一部分吃拿卡要——这也是部分地方以公车称呼举子的缘故,跟后世「吃国库粮」一个效果。
所以,李丶顾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很是顺遂地在午时前,赶到了顺天府通州。
李坤听闻,顾宪成所谓的友人,早就包圆了一处庄园宴请。
这可是天子脚下,也不知花费几何。
不愧是南直隶到北直隶都有人脉的天之骄子,实令李坤折舌。
李坤将顾宪成送到了庄园外,便要去驿站持火牌归还马车——没谁敢为了马车几两银子影响自己仕途。
但顾宪成却是哈哈一笑:「此事自有下人去做,叔简帮了我这一路,我岂能吝惜一顿午食?」
「叔简这般大才,当给叔简介绍些好友,你等俊秀丶彦杰,正好相得益彰!」
说罢,他便抓着李坤的手,不让离去。
而后又探头招徕门口等候的仆从:「还不速速去叫你家主人出来迎我,且说我带有美人联席,合当多加一位!」
不得不说,顾宪成这般姿容仪态,又是一副诚意结交的模样,极富杀伤力。
李坤挣脱不得,三两下就被其相挽下车。
二人还未走出几步。
这时,庄园大门处又传来一道清亮之声:「今晨便有相师谓我命带桃花煞,果不其然!」
李坤便见到一袭锦袍男子,约莫二十一二岁,面带笑容,洒然从容,快步上前。
「我说叔时为何来得这般慢,原来是有了新欢,路上缠绵!可怜为弟我,已是前胸贴后背矣!」
来人跟顾宪成调笑一句。
又转头看向李坤,正色行礼道:「在下临潼李三才,字道甫,这位君子请了。」
他看着李坤,又一指顾宪成:「我少年寡识,间尝嬉戏,惟叔时正色相戒,勉余向学,事事提撕,时时警觉,名为益友,实则严师。」
「这位君子既是叔时友人,便亦是我的友人。」
说罢,便一手抓着顾宪成,一手抓着李坤,将二人往庄园里接引。
这态度分寸拿捏得极为到位。
加上又是一副俊逸绝伦的脸庞。
谁见了也不由顿生好感。
李坤面上一副懵然的神情,自我介绍着。
心中却是在感慨,这二人,结社之心好生明显,只希望是正经路子。
也罢,待会吃完就走。
这时候顾宪成等李坤介绍完,终于有插话的馀地。
他看向李三才,样作不悦道:「怎生就你一人出来相迎,其他人呢?是否我今年中举名次太末,根基浅薄,不屑出来迎我?」
说起来,他今年考举人,也是差点火候,不一定能中的。
但谁让去年南直隶闹了一通,传什麽中枢要打压南直隶学子。
不少学院里学问在他前列的学子受了影响,心绪不宁,反而落了榜。
好悬给顾宪成考中了举。
只不过名次较末就是了。
李三才面对顾宪成的逗弄,没有向方才一般言笑晏晏地回应,反而在闻言后,神色有所收敛,略显颜色。
他看了李坤一眼,有些犹豫。
但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今日翰林院那边出了些事端,说是腾不开身。」
顾宪成一愣。
翰林院这麽清闲,还有腾不开身的时候?
他好奇追问道:「发生了何事?」
李坤也默默竖起耳朵。
李三才突然把住二人的肩膀,往中间揽了揽,交头接耳,低声说道:「说是今日庶吉士们……」
「因为前月熊敦朴被贬谪的事,在文华殿外伏阙告状!」
虽然明史里,李三才籍贯为顺天通州人,但是1979年七月,河南省南乐县文化馆搬迁馆址时发现魏允贞墓志,落款为临潼李三才,赫然是籍贯临潼,居于通州而已,所以明史这一点是误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