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我等知难而退?还是让我等见好就收?」
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
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修堤坝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
直白来说,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酿成大灾了。
恰恰这种事,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
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中层官吏,隐于整个体系中,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想发作都无能为力。
官场上下一旦形成共识,用糜烂一方来胁迫,钦差还真没什麽办法。
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究竟是什麽立场,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
前者摇了摇头:「应凤戒备过甚了,我只是劝你,速战速决!」
「拖得太久,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唉。」
他再度叹了口气。
百姓在这种时候,变成筹码,实在让人感慨。
栗在庭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不置可否。
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官场新秀了,怎麽听,怎麽信,他有自己的判断。
栗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洒入长江。
不疾不徐开口道:「想早日办结此案,速战速决,也还要仰赖湖广上下与我等同心一力才是。」
他如今占据主动,说起话来游刃有馀,想怎麽试探都底气十足。
冯时雨颔首,深表认同:「攻伐县衙,火烧钦差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但凡有官身,谁不同仇敌忾?」
「天使来前,三司衙门跟巡抚衙门就已经查开了,但有丁点嫌疑的,像什麽洞庭守备丘侨丶巡江指挥陈晓丶兵备佥事戢汝止,都统统先斩后奏,逮拿下狱。」
「事涉岳阳王府,湖广上下也不曾有半点退缩,当即便点兵上门。」
「昭昭之心,天人可鉴。」
「但……诸位同僚忧惧钦差无罪而诛,也是人之常情。」
这年头,谁能一点问题没有?
就算不怕你查这个案子,那也有别的案子的忌讳,总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给钦差看吧?
再加上一上来就打落三司长官乌纱,谁没点想法?
栗在庭终于试探出了冯时雨的意思,不由摇头失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没办法苛责这位同科,确实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栗在庭也不介意表这个态。
他开口道:「化之也不必试探我了,我可以直言告诉你,你也可以回去转告三司同僚。」
「海御史眼里虽然容不得沙子,但是个做实事的好官。」
「凡与张楚城案无关的,只要别自己找死,我们都不会为难。」
冯时雨听罢,也不再掩饰,长出了一口气,拱手算是谢过。
正事说完。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栗在庭好奇撇过头:「化之还有事?」
湖广官场上下,震怖于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长官的威势,特意遣这位同科来拉关系试探态度,还在栗在庭可以忍受的范围。
若是还要得寸进尺,他可就要不顾同科情谊,翻脸不认人了。
好在冯时雨并未说出什麽让他翻脸的话。
反而是面露哀戚,开口道:「张厘卿与我也是同科一场,见到应凤对酌独祭,哪能没有半点感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啊!」
这就是单纯祭奠的意思了。
栗在庭默然。
嘴里反覆咀嚼起「兔死狐悲丶为官艰难」八个字。
要论兔死狐悲,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与张楚城同科同道,又极受高仪影响。
二人一心立志,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在大明朝的史书上,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是……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给皇帝,又听到高仪将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时候。
两人脑海中不知道闪过多少明君贤臣,流传后世的想法。
以为一切故事都会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样——皇帝贤明用人,臣下忠恳任事,就能革故鼎新,就能再造大明。他们也能名垂青史。
直到这一年里,栗在庭所见证的,所经历的,渐渐让他感受了什麽叫行路艰难……
财帛腐化他的家人。
乡党动摇他的立场。
流言诽谤他的名声。
下属抵触他的政令。
数之不尽。
如此种种也就罢了。
千般艰辛,万般困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心志坚定了。
直到,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
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日是他张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
想到这里,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视线略微恍惚。
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站起身来,仰头对壶牛饮!
江风吹过,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顺着脖颈淌下,沾湿了衣襟。
他狂饮一大口,对着长江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
前路如此艰难,他却如此无能。
南直隶的盐政,他只能摇旗呐喊;西北的边患,他一窍不通;晋党的串联,他无能为力。
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说起湖广问题时,他还觉得无论什麽沉疴痼疾,一道诏令下去,就能传檄而定。
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略有动容。
李太白的行路难啊……
栗在庭一句出口,冯时雨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共鸣了那句「为官艰难」。
于上,才能不足。
于友,天人两隔。
于己,寸功未建。
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咂摸出来的四个字。
在中枢,只觉得波诡云谲,权谋交织,难以招架。
贬地方,则满眼沉疴痼疾,百姓困苦,束手无策。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
冯时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声音越来越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经还愤懑过,为什麽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丶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凭什麽能选庶吉士,列为宰辅之储,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
一度自负于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怀才不遇。
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身为天子近臣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见识可笑。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意识到,太弱了,他还是太弱了!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坠江。
多歧路……冯时雨咀嚼着这个词,神色复杂。
他有心劝慰,嘴巴微张,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倾尽江河,喃喃道:「应凤,仕途上,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前途阻且长,缓行罢……」
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顿了好久。
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摇了摇头:「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长,我未必有力走到。」
同科三人,一人阴阳相隔,一个遭受贬谪。
正是如此,才有一句为官艰难。
唯一还在前行的栗在庭,更是恐惧于自己才能不足。
冯时雨摇了摇头:「你才三十八……」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
栗在庭一怔,旋即明白冯时雨的意思,他拿起酒壶,想再饮一口。
想起明日还有正事,又停住了。
转而又想洒给张楚城,却又怕酒水太多,惊扰了逝者。
再度沉默良久。
栗在庭突然笑道:「化知果然是百尺竿头,令我刮目相看。」
他还记得,此前的冯时雨,泄泄沓沓,言之无物,被皇帝厌恶。
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没有,竟然句句直指人心。
栗在庭受一句点拨,迎上冯时雨的目光,点了点头,喃喃道:「是啊,我才三十八!」
「阁臣授道于我,圣上宠幸于我,就连岁月也锺爱我……」
栗在庭言语之间越发认真:「往后的路,我自要走给张厘卿看!」
他张开双臂,敞开胸怀。
对着长江,高声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既见前路艰难,却也一往无前!
朝廷上下都说他是严嵩再世,谄媚于上不择手段。
那他更要让这些人看看,什麽叫刮目相看,什麽叫出将入相!
他除了摇旗呐喊丶隔岸观火之外,他也可以运筹帷幄丶赴汤蹈火!
栗在庭将酒壶一把掼在了冯时雨怀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大家同科一场,化之既然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他神色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那便看我杀个人头滚滚,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