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王崇古拿去施恩的。
兵部本来就在这些人的控制下,他也不在乎再给石茂华提一级了。
只要能给张四维挡在内阁外,再将王崇古化为己用,怎麽都值了。
王崇古闻弦知意,立刻颔首。
「至于朝臣惊诧之说,也不必再提了。」
「王卿,朕直言不讳告诉你。」
「只要入了内阁,就不要怕言官弹劾,朝臣惊诧这等事,朕会做主!」
「这些时日,伱见内阁谁的弹章不是半人这麽高?」
「拿天灾说事的,用人祸当暗箭的,乃至于直接说元辅丶高阁老是奸臣的,朕都数不过来。」
「但,只要与朕一心,朕便不会因为什麽朝臣惊诧,就寒了内阁诸臣的心。」
朱翊钧顿了顿,看着王崇古,一字一顿,认真说道:「只要入了内阁,不说定然名垂青史,但至少,无论如何,朕都会给个体面。」
如今的朝局,新党与帝党合流,以内阁张居正丶高仪丶吕调阳为首,以吏部申时行丶温纯丶户部王国光丶都察院葛守礼丶海瑞丶给事中栗在庭等人为骨干,依靠着皇帝的支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但与此同时,南直隶等乡党丶代表商户丶士绅利益的晋党丶文官保守党,也纷纷合流,对抗新政。
这部分人,麻烦的地方不在于谁谁谁领头,要做什麽事情来反抗。
而是这些人,牢牢占据了大明朝官僚系统顶层以下,所谓中高层的位置,通过弹劾大臣丶散布舆论丶激化矛盾丶非暴力不合作丶依靠部司职权排斥上命等等方式,来实现他们的反击。
只要中枢还要依靠官僚体系来运转,这种对抗就停不下来。
更不是杀一两个人丶贬斥某某就能解决的。
只能通过不断地自我革新,来慢慢淘汰掉这些步调不一致,思想腐化的官僚,进而让大明朝这座老朽的机器,艰难而缓慢地叠代更新。
一旦停滞这个自我叠代的过程,张居正高仪这些人,迎来的立刻就是反攻倒算。
所以,朱翊钧从来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支持。
入了内阁,一定能得到他的支持。
入了内阁,一定会有一个体面。
这是给忧心身家性命的王崇古,一个保证,自己不会卸磨杀驴,也不是单纯利用他。
更是在提醒王崇古,他们如今方向一致,都是着眼于九边,如何不能互相倚靠?
王崇古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不由默然。
这是他头一次遇到说话说竟的皇帝。
都说君无戏言,皇帝从来不会轻易许诺,也不会轻易表态以后的事——这种承诺,都是会上史书的。
就像方才皇帝所说,定然会给阁臣一个体面,那以后若是遇到那种明着造反的阁臣呢?
皇帝不应该佩戴枷锁。
但此刻,皇帝竟然亲口告诉他,无论如何,入了内阁,都有一个体面。
这是在安他的心啊。
太急了。
王崇古心底叹了口气。
起初他踏入承光殿,还在以这位皇帝作为假想敌,思虑着如果皇帝要胁迫威逼他,他将如何应对。
但在皇帝一番表态之后,他却是已经带上了三分怜悯之心。
没错,就是怜悯。
他跟皇帝才见面第二次,就又是拉拢自己入阁,又是承诺自己安心。
妥协商讨丶情真意挚固然好,但这可是皇帝!
九五之尊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可见小皇帝操切到了什麽地步。
只能说明,皇帝觉得,整备京营之事,已然刻不容缓。
同样说明,湖广的大案,带给皇帝的压力,也不像他所表现的那麽轻松。
林林种种,才让自己这个受皇帝厌恶之人,在称上重逾千斤,不得不出力拉拢。
皇帝话音落后,王崇古心念一转,也不过瞬间,已经是准备接下内阁之位。
突然想起一件事。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既然陛下用臣,是要臣谋划九边,扫荡鞑靼。」
「那,臣有一事不解。」
朱翊钧挺直腰脊,肃然道:「王卿且说。」
王崇古神色疑惑:「陛下,既然要荡平鞑靼,为何前几日,您在祭祀诸帝王时,又祭祀了前元。」
元世祖被世宗抬出了祭庙,不是他一人心血来潮,看不惯彼辈。
在世宗登基前后,大明朝便经历数次大规模的鞑靼入侵,边镇军民苦不堪言,天下百姓沸反盈天。
正是因为这种怨声汇集,才有废除元世祖祭祀之事。
如今皇帝要整饬兵备,一心荡平鞑靼,却又祭祀前元,令他不解。
前些时日他心怀疑惑,却没机会问来,今日他待价而沽,正好宣之于口。
朱翊钧听了王崇古这话,突然一笑,他还以为是什麽事。
他站起身来,收敛神色认真道:「王卿,这正是为了鞑靼俯首称臣之时所准备的啊。」
王崇古一愣,皇帝想的是这麽远的事!?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明白王卿的意思,我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自然不能认虏作父。」
「但,我朝礼仪之邦,仁德之国,难道要在剿灭鞑靼之后,尽数诛戮麽?」
王崇古默然,他跟俺答汗做生意也几年了。
纵使不理解什麽是民族融合,但至少有些体会。
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为决出胜负之后,跟蒙古人的相处作铺垫。
他好奇道:「陛下祭祀前元,却又说不能认贼作父,这又是何意?」
朱翊钧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李贽华夷之辩顺手弄出来的,朕与王卿长话短说。」
「此事,当一分为二看待。」
「前元区区虏寇,窃取神器,自不是我朝中华之属。」
「不过……自有我大明立朝之后,前元便可归我中华之属!」
「窃居中华的虏寇,不是我中华之人,但,被我朝太祖打服之后,便是归化藩宗啊。」
王崇古愕然。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是臣冒昧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揭过了此事:「那入阁之事,王卿思虑如何了?」
王崇古深吸一口气,缓缓下拜。
语气慎重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办妥京营与岳阳卫轮戍之事后,臣便遵旨入阁。」
朱翊钧连忙快步上前,将王崇古扶住。
他松了一口气般,紧绷的精神也舒缓下来。
视线则是越过王崇古,看向了殿外。
天色拂晓,露出一道微光,撒在承光殿前,宛如浑然一体的晋党,悄悄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轻轻握了握王崇古的手,似乎是吩咐,又似乎喃喃自语:「尽快点兵罢。」
「朕在湖广的那些宗亲们,恐怕已经等不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