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进牢房,入目就能看到了形容枯槁的王汝言。
其人如今满头白发,嘴唇皲裂,神色惘然地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
见有人进来,王汝言才稍稍汇聚目光,当先就钉在了为首的绯袍大员身上。
王汝言上下打量了一遍,缓缓开口道:「你就是海瑞?」
他做户部主事的时候,海瑞还在做知县,后来海瑞升到户部主事,他已经被贬成了知县,恰好错身而过,自然是没见过的。
如今因缘际会,在大牢相见,王汝言却一口叫破了海瑞的身份,似乎早就知道海瑞要来。
海瑞却并没有太过惊讶,随口问道:「有人跟你说过我要来?」
他还没有面圣的时候,王汝言已经入狱了。
按理来说此人见闻应该停滞在入狱之前才对,但如今这作态,显然是有人与其交通。
王汝言点了点头:「可给好多人吓得不轻。」
他说着,还换了个躺姿。
海瑞唤人抬来一张桌子,两个矮凳,示意王汝言坐。
王汝言撇了一眼,懒得动弹:「要审就审吧,王某也想看看海青天的本事。」
海瑞却摇了摇头:「大理寺少卿还未到,只我一人审案不合大明律,审了也不作数,还是当随便聊聊罢。」
「王汝言,你方才口中说的好多人,指的是谁?」
王汝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海瑞,开口道:「海瑞,你装什麽清高!?」
「你为何而来,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这两淮上上下下这麽多张嘴,都在盐政上啃了一口,为什麽非逮着我一个小角色不放?」
「究竟是哪些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敢问,我就敢说!说了之后,你就能将这些人也全部扔进大牢吗!?」
海瑞静静看着有些癫狂的王汝言。
见王汝言说完,他才适时开口道:「单说名字自然是不能的,但若是你将犯案的经历丶过往丶物证都举齐全,我自会按律处置。」
话音刚落,王汝言就捧腹大笑起来。
似乎是听到什麽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渐渐歇止。
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按律处置?」
「文官袍服上织的是禽,武官的袍服上绣的是兽,披上了这身袍服,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南直隶上上下下,超品老臣丶当权的大员丶得势的勋贵有几个是乾净的?」
「怎麽没见你海青天,直奔南直隶将这些人一锅端了。」
「别说南直隶,便是京城中,你去朝会上闭着眼睛抓,保管没抓错的。」
「怎麽没见您为民做主?」
「海瑞!不要以为你一个区区的佥都御史,就能澄清玉宇,扫尽不平了!你以为你在为民请命,实际上不过他人手上一把刀!早晚有一天,你也得被内阁用完就扔!」
海瑞看着他发泄,饶有兴致地听着。
王汝言这番话,可不像为他自己说的。
都到这个地步了,正应该和盘托出,争取活命才对。
可如今却在这里大放厥词。
所以……这就是那些人想给他海瑞递的话?
又是牵扯深广丶盘根错节这类话,跟当年去查徐阶没什麽两样,还想用他当初的下场,企图让他知难而退,明哲保身。
还真是没什麽新意。
海瑞心中微哂,脖子转来转去,观察着这间牢房。
这间牢房看起来没什麽特别,但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牢本就靠近府衙,尤其是此间牢房,未免也太靠里间了。
海瑞没理会王汝言,时而仰头观察,时而蹲下拨弄。
好一会,海瑞终于发现了不对,他盯着王汝言身下的草垛,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凑近仔细打量。
他回过头,眼神示意骆思恭。
骆思恭会意,大步上前,一把拉开神色变得有些惊慌的王汝言,拨开身下的稻草堆。
只见,稻草堆中,一个小小的孔洞,伸出来一个金属细杆状的物件。
小荷才露尖尖角。
海瑞看了一眼被顾承光死死捂住嘴的王汝言。
此人再没有方才癫狂,反而面色灰败,呜呜地要说什麽。
骆思恭附到海瑞耳边,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道:「巡抚,这是听墙角用的,内卫专配此物。」
开国时就有这物件了,骆思恭祖上出过锦衣卫指挥使,自然见过。
海瑞严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蹲下身子,看着金属小杆,从墙的另一边伸出来。
海瑞捂住金属小杆,开口道:「隔壁是府衙?」
顾承光点了点头。
海瑞沉吟片刻,吩咐道:「劳烦顾指挥佥事去一趟。」
顾承光拱手,转身出了牢房。
等了片刻。
海瑞想了想,放开捂住这物件的手,缓缓起身。
他背对王汝言,看着墙角,开口道:「王汝言,澄清玉宇,那是陛下要做的事,我海瑞自然做不到。」
「正因为陛下要澄清玉宇,所以我海瑞才从你王汝言开始,从两淮盐政开始。」
「你也不必一副世道不公的样子,本官明着告诉你。」
「我来之前,陛下明确交代了,明年改元,盐税一分都不能再少!」
「若是你配合,你这等小角色,未必不能给你一条路走。」
「反之,若是不顾大明律法,殊死抵抗,侵吞税款……」
「别说你王汝言!你口中的什麽皇亲国戚丶什麽世袭勋贵丶什麽超品老臣,都要惹来杀身之祸!」
「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一句,海瑞已经是语气森然,杀机凛冽!
……
关押王汝言的大牢,就在淮安府衙大堂与漕运衙门之间。
漕运衙门被王宗沐打扫地乾乾净净,闲人免进。
可淮安府衙中,今日却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知府躲了个没影,只剩几名不知来历的人,聚集在大堂中。
几人都面色难看地面面相觑。
八字胡中年人气急败坏:「反了天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就敢大放厥词!」
除了这名八字胡,另外一名男子布衣打扮,行止之间显然也是有官身的,此时也是脸色铁青。
布衣官相的男子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怎麽给我等带来杀身之祸!」
一名年轻人一言不发,拱手就要告辞:「诸位,我先回去禀告我家大人。」
八字胡转身盯着年轻人,认真道:「世子,此人弃情绝性,一副无法沟通的模样,咱们还是做好准备吧。」
年轻人默默点了点头:「我会转告给家里大人。」
说罢,他起身就往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府衙外一名小吏突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几人面色一变,纷纷转头盯着那小吏。
八字胡更是心烦意乱,一脚踹了上去:「有屁快放!」
那小吏本就气喘吁吁,又突然被踹了一脚,连滚带爬滚到了那位布衣官相的男子身边:「张给事中!方才……」
他喘了口气:「方才,王总督和陈总兵遣人去淮阴渡,迎那位大理寺少卿,还有焦副总兵。」
张焕皱眉不耐,呵斥道:「怎麽了?」
小吏连忙接着道:「结果,船根本没靠岸!」
张焕脸色大变!
不只是他,在场几人都反应过来,腾然起身。
八字胡惊呼出声道:「不好!这是直奔盐仓和盐井去的!」
话音刚落。
只听府衙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
轰地一声。
府衙大门应声被撞破。
顾承光领着锦衣卫涌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他缓步上前,打量几人。
面色不善道:「诸位,跟本官走一趟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