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错身而过,走开一段距离,似乎意犹未尽,他又扭头看向张居正:「元辅,伱只是臣下,自然需要调和阴阳,大局为重。」
「但陛下是天子,他只需要一往无前,急流勇进。」
这句肺腑之言吐出,他终于畅快了不少,大步离开。
张居正被海瑞说教,一时气郁。
就在这时,一名内臣走了出来:「两位大学士,陛下请二位进去。」
两人这才拉回注意力,按下方才之事,请内臣引路,二人则跟在了身后。
方到里间,就看到了剑履上殿的顾寰,往外走。
方打了一个照面,张居正与高仪就齐齐一惊!
朱翊钧贴心地解释了一句:「是朕允镇远侯着甲配剑的。」
张居正更觉得棘手。
都已经着甲配剑了,皇帝这是暗示他想重用勋贵丶宦臣,疏远廷臣了!
顾寰拱手,算是见礼。
简单的动作,就振得甲胄叮咛作响。
顾寰按住配剑,不等二人回礼,径直离开。
高仪却没心情理会勋贵的事。
他一进殿,就已然按捺不住,直接开口道:「陛下,胡涍可以论死,臣请陛下不要移宫!」
朱翊钧一时没有答话。
他起身,看着高仪:「胡涍何罪,竟然要论死?」
张居正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要用此事拿捏我等,我等既然来了,论出个章程便是,何必还要来回拉扯!」
这是心中急切到了一定地步,失了养气功夫。
朱翊钧从御阶上主位中,缓缓走了下来。
他挥挥手,让内臣尽数退下。
而后踩着御阶往下走,似乎懒得动弹了,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御阶上,惹得二人面面相觑。
朱翊钧坐在石阶上,身子往后仰,手肘撑着石阶,双腿交迭在一起,丝毫不顾及人君之相。
他没有回答张居正的问题,反而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内帑如今还有二百七十万两。」
张居正眉头紧皱,高仪也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说起银钱的事。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顾寰在庚戌之变后,执掌了十年京营,哪怕影响力衰减了不少,再抛开吃空饷的兵丁,他也能使唤动七万营卫。」
高仪疑惑不解,张居正已然面色大变:「陛下……」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他。
手肘撑着石阶继续说道:「御马监两万人,朕能使唤一万五。」
「加上锦衣卫和东厂,算起来,有万五之数。」
高仪也听懂了皇帝的意思,惶然无措。
二人哪怕辅臣之尊,一身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额头渗出虚汗来。
朱翊钧还在继续:「一个孙一正抄家,就能贪墨十馀万两,京中存银定然还有不少。」
「忠君爱国之辈也不在少数。」
「海瑞丶陈栋丶栗在庭丶王锡爵等人,朕都数不过来。」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更别说,还有诸位阁臣,始终跟朕一条心。」
朱翊钧仰着头,这样就看不到中枢的结党营私,看不到地方的树大根深,也看不到二位阁臣惊慌的脸色。
他状若呢喃:「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今,朕就是天子。」
他顿了顿,看向张居正与高仪,声音冷硬却又固执,说道:「二位先生,以你们的才学,告诉朕。」
「朕能靠这百万资材,十万大军,天子大义,良臣猛将……」
「再打一遍天下吗!」
话音刚落,二人脸色狂变。
这话是什麽意思,这分明就要是全部推倒重来!
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造反啊!
二人终于再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张居正急声道:「陛下!局势哪里就到了这一步!」
高仪已然跪地哭泣:「陛下,两京一十三省系于一身,万万不可冲动!」
什麽生灵涂炭之类的话且不说,局势还没有败坏到这一步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从御阶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将两位老臣扶起来。
轻声道:「是不到这一步。」
「只是想问一句,若是朕要再上大明山……二位跟是不跟。」
这一步是崇祯该走的,但也不失为他最后的选择——他是真的不惮于这样做。
改革时,哪个皇帝不想再上大明山?
如今没这样做,正是因为还有海瑞丶张居正这些人在,现在就要看这些人值不值得让他继续缝缝补补了。
张居正五内俱焚:「陛下!此话动摇国本!臣不能答!」
高仪抓着皇帝的手,紧紧拉住:「陛下,朝中固然盘根错节,却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请陛下收回此话!」
朱翊钧不答。
只是静静看着两人。
这目光犹如泰山压顶,直叫二人直不起腰杆。
二人此时当真是度日如年,倍感煎熬。
时间缓缓过去,三人都没了声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高仪终于有了决意,他突然放开皇帝,再度下拜,重重叩首,凝噎无声。
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天人交战良久,见高仪这般作态,终于还是再抵不住,一并拜下。
朱翊钧见二人低头,终于闭上眼,无声点了点头。
他将二人扶起,放缓了语气:「朕去西苑,并非要弃天下于不顾。」
「这遭之后,宫人,朕要淘撤一番,等到清理完后,再从西苑搬回来。」
「期间听政就免了,但奏疏送来后,朕自然一一阅览,有惑再召对诸卿。」
两位辅臣听了这话,终于也长出了一口气。
张居正却没轻易应下,而是追问道:「陛下给个日子!」
这种事必然不能长久,否则皇帝召见谁,谁就是皇权代言人,这与开小内朝没什麽区别。
朱翊钧早有准备,开口道:「到明年八月十七日罢。」
八月十七,是他的诞辰。
如今他十一,等到明年八月十七,他就虚岁十二了。
一年时间,若是还不能将内廷经营成铁桶,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高仪也心有疑虑,又拽紧皇帝的手:「陛下,万万不可学世宗啊!」
朱翊钧宽慰地拍了拍高仪的手背,示意他放心。
而后他又看向张居正:「元辅,两淮的事,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张居正此前一直高高挂起,不愿意开罪南直隶的人。
如今逼着他表态,就万万没有让他躲过的道理了。
张居正心中苦涩,拱手道:「今晨的事,还请陛下大局为重。」
两淮的事,皇帝要躲回幕后,让他来顶上,他固然不得不接下,但张居正也有自己的诉求。
今晨的事,决计不能定个谋反,诛九族这种事。
朱翊钧脸色渐渐冷:「罪魁祸首,朕必杀之而后快!」
九族就罢了,但罪魁祸首,决计没有放过的道理。
张居正连忙劝道:「这未必不是巧合!」
幼儿夭折率本来就高,世宗子女死了这麽多,岂能个个都有罪魁祸首?
朱翊钧面色不改:「朕知道。」
他迎上张居正的目光:「幼儿夭折,或是疾症;宫闱失火,也有可能只是意外,朕当然知道。」
朱翊钧毫不掩饰他的杀意,赤裸裸表态道:「但是,太巧了,巧到朕想杀人!」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封建社会,还说什麽疑罪从无,那就太对不起身下这皇位了!
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要杀人。
高仪与南直隶没什麽牵扯,直接表态道:「御史胡涍玩弄谶纬,坐死!」
朱翊钧摇了摇头,并不表态。
张居正神色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涩声道:「都给事中贾待问指使,同罪论死。」
朱翊钧还是摇了摇头。
他目光扫过二人,轻声道:「以上二人三族,及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丶刑部右侍郎毕锵丶检讨沈一贯等八人,流放。」
朱翊钧展颜一笑:「路途遥远,不慎病故就不能怪朕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还一章甚晚,不足明日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