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粉墨登场,豁然开朗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丶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覆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要是他脑抽,非定性为后者,就是要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麽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麽?辅弼的新帝又算什麽?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麽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麽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想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馀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伱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麽?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麽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麽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丶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麽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麽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麽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麽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麽不乾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丶韩楫丶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丶杨博丶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馀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麽!?」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麽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麽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麽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麽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