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璫,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麽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璫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麽?」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麽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麽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麽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麽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麽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麽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丶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麽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麽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麽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麽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麽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丶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麽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麽敢的,内廷丶两宫丶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麽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璫,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丁卯大学士高拱,新政所急五事:一丶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湏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一丶视朝回宫后,照祖宗旧奏事二次,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则下情得通,奸弊可弭,皇上亦得晓天下之事。一事必面奏,方得尽其情理。望于临朝后,间御文华殿,令臣等入见,有当奏者就便陈奏。其有紧急密切事情,又容臣等不时请见,或于讲读后奏之。如此则事得精详,情无壅蔽,不惟睿聪日启,亦且权不下移。一丶事不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官看详拟票,盖所以议处也。望皇上于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亦可免假借之弊。一丶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且本既留中,莫可稽考,不知果经御览与否,又或事系紧急密切者,及至再陈,岂不误?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有未下者,容具原本以请。其通政司所封进有未下者,科官奏讨明白。如此庶事无关隔,亦可远内臣之嫌,释外廷之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