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麽?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麽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乾。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麽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麽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鏐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璫。」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丶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覆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麽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麽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麽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麽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能够视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麽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藉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乾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麽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璫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麽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麽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乾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麽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乾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藉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麽!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万历十年,上因胞妹永宁公主将下嫁,选京师富室子梁邦瑞,其人病瘵羸甚,人皆危之,特以大榼冯保纳其数万之赂,首揆江陵公力持之,慈圣太后亦为所惑。未几合卺,鼻血双下,沾湿袍袂,几不成礼。宫监尚称喜,以为挂红吉兆。甫匝月遂不起,公主嫠居数年而殁。——《万历野获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