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和衷共济,求同存异
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迭迭,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麽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麽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覆。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馀,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麽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麽『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麽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馀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麽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麽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麽布仁施德,藉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迭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麽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麽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麽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麽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麽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麽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