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麽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麽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乾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麽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璫,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伱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麽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麽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孩儿怎麽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麽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麽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丶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丶兵部丶礼部丶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麽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馀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麽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麽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馀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帐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麽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麽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麽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麽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麽金花丶钱钞丶粟丶帛丶茶丶蜡丶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乾乾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乾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馀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璫的私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