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下大弊,攘争名器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丶李春芳为什麽会相继倒台?为什麽如今内阁首辅丶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乾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丶田亩丶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乾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馀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馀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麽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麽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伱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麽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麽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麽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麽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