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作很亲密,突破了姐弟之间的关系,祝仪有些想躲,但不知为什么,到最后她什么也没做,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任由谢年舟拨弄着她的头发。
大概是内疚?
又大概是心虚?
她有些分不清。
但她清楚明白的是,她跟谢年舟心里的圣母白莲花没有任何关系,真实的她心机又恶劣,逢场作戏骗取了谢年舟的信任,又利用谢年舟对她的信任让谢年舟为她做事,如果评比感情骗子,她绝对能拔得头筹。
但她不后悔。
无论重来多少次,她依旧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她心里,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为了家人,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包括骗谢年舟,利用谢年舟的感情。
如果让她在家人与谢年舟之间二选一,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家人。
可不后悔是一回事,内疚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知道自己的手段不光彩,所以在面对谢年舟时,总是莫名的心虚,以至于她甚至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祝仪叹了口气。
她掐了下掌心,慢慢抬起脸,强迫自己与谢年舟对视,“谢公待你好么?”
大抵是她的话满含关切,又大抵是她没再逃避谢年舟的目光,谢年舟眼角微弯,显然是颇为开心,“除了阿姐,世间无人待我好。”
祝仪睫毛狠狠一颤。
“阿姐待我好便好了,至于旁人,我不在乎。”
谢年舟又笑。
祝仪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她想说她没有那么好,她与谢崧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利用他,可是她不能说,她死死攥着掌心,轻轻唤了一声,“小舟......”
“嗯,我在。”
谢年舟浅笑着看着她。
“对不起,我,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
祝仪看着谢年舟的眼睛,轻声道。
谢年舟忍俊不禁,“阿姐已经很好了。”
“阿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喧闹的夜风突然变得很轻。
夜风撩起谢年舟的红色羽穗,一下一下扫过他的脸侧与眉眼,像是画卷突然被摊开,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牢牢雕刻在祝仪心间。
祝仪攥着掌心的手慢慢松开。
是啊,她虽然利用谢年舟,但不可否认的是,从谢年舟的角度来看,她依旧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愿意为她的好去筹划,去冒险,他如此,她又有什么好矫情纠结的?
大不了,以后再待他好一点就是了。
少点套路,真心待他好的那一种。
祝仪迎风抬头,看着谢年舟笑了起来,“我会一直待你好的,小舟。”
谢年舟眉头微微一动,眼底笑意更深,“我知道。”
“阿姐,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谢年舟虚虚拢了下祝仪肩头的披帛,微笑道。
“好。”
祝仪笑眯眯转身。
祝仪的目光看着前方的宫道,自然不曾注意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少年面上笑意尽敛,阴鸷与疯狂爬上他昳丽凤目,像是藏在暗处的兽终于露出了獠牙利爪,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猎物前进。
病态的贪婪一览无余。
“阿姐,京师与邺城大不相同,待我明日交班不再当值,我带阿姐去逛一逛洛阳。”
少年盯着祝仪背影,声音依旧温柔,“阿姐这几日吃腻了宫廷菜,我们不妨换个口味,洛阳的水席天下一绝,点心小吃更是名目繁多各不相同,阿姐想吃什么?我带阿姐去。”
“唔,在宫里做事是不是很辛苦?”
祝仪有些迟疑,侧目去看谢年舟,“小舟不用休息的吗?”
在她回眸那一刻,谢年舟眼底病态的占有欲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笑意,他迎着皎皎月色温和而笑,声音宠溺又温柔:“我是淑妃的人,无人敢为难我,自然是不辛苦的。”
“阿姐想吃什么?”他又问道。
“你又骗我。我不过来参加一会儿宫宴,便觉得心力耗尽疲惫不堪,更何况你在宫中待了一整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贵人,哪有不辛苦的?”
祝仪摇了摇头,然而话刚出口,便见谢年舟眉头轻蹙,孩子气十足的扫兴,她不禁有些好笑,声音顿时软和下来,“我又没说不要你陪。”
“这样,等你睡足了,我们晚上再出去,好不好?”
“洛阳夜景名满天下,小舟要带我好好逛一逛。”
祝仪笑着道。
“明天晚上?”
谢年舟眸光轻转。
祝仪点头,“小舟有时间吗?”
“阿姐相邀,我自是有时间的。”
谢年舟浅浅一笑,凤目轻眯有一瞬的幽深,“我只怕阿姐没有时间。”
祝仪奇怪看了眼谢年舟,“我怎么可能没有时间?只要不是宫中召我入宫,我一直都有时间的。”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天子想对她家下手,这种情况下,哪有不怕死的官员来跟她家攀交情?
只怕躲她都躲不及呢,又怎会登门拜访占用她的时间?
事实证明,是祝仪天真了——次日午时刚过,林家人便过来了,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来的人并不多,且大多是女眷,为首的那个人正是林景明的长姐,林予红。
林予红年近三十,是典型的京中贵女,早年在天子入主中原时送了不少钱财与粮草供养天子,被天子封为永和县主,是个机敏且颇有手段的一个人,她的端庄之中便带了几分威仪,寒暄之后,她向祝仪说明来意,“不瞒女郎,我今日登门造访,乃是为了家弟。”
“家弟自受召入宫,便一直不曾回转,我放心不下,便遣人去宫中打听,哪曾想,我那一向温和知礼的弟弟竟然冲撞了天子与淑妃,如今被天子扣在宫中。”
祝夫人与祝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下手中茶盏。
祝仪
:“......”
又是狗比天子在搞事!
“县主可曾打听到世子所为何事触犯天颜?”
祝夫人蹙眉道。
林予红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林家在洛京经营多年,也算耳目清明,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打听不到家弟的消息,甚至连他究竟做了何事惹恼了天子也询问不出。”
“这是有人故意封锁了消息。”
祝仪接道。
林予红摇头轻叹,“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扣押景明却又封锁消息,天子这是敲山震虎,拿林家作伐子以威慑其他世家。”
祝仪点头。
——这还真是天子能干出的缺德事,而且选林景明的话借口也是现成的,淑妃想撮合林景明与五公主,林景明却处处躲着五公主,肉眼可见不想接受这门婚事,自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天子赐婚你却不接受,那就是藐视天命,罪大恶极。
眼下是收拾郡守世家的关键点,若是天子不处罚林景明,那其他世家便会有样学样,自此以后,天子威仪不再,圣旨便是废纸,天子连世家都无法拿捏,又如何拿捏手下有兵有将的郡守?
天子必然会严惩林景明。
轻则杀了林景明,重则连林家一同拔去,只有这样,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至于林家会不会殊死一搏,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天子不是没有考虑到,但两害相较取其轻,天子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对林家下手。
这场政治博弈没有道义可言,更不分谁对谁错,只有以你之血,成就我锦绣江山。
祝仪突然有些明白谢年舟说她没时间的意思了,作为同样被天子选中要杀鸡儆猴的鸡,林家不妥协的例子摆在这儿,她家要是不妥协,只怕比林家更惨。
祝仪看了眼林予红,突然涌出一种物伤其类的悲伤。
“景明在面见天子之前与女郎在一起,敢问女郎,景明那时可有异常?”
林予红侧目看向祝仪,秀美双目多了几分试探恳求之意,“景明走后,是淑妃面前红人谢年舟送的女郎,敢问女郎,谢郎君可曾向女郎透漏过什么?”
祝夫人与祝谦齐齐看向祝仪。
祝仪:“???”
这怎么跟她扯上关系了呢?
她真的只是路过,如果不是林景明突然出现,她压根不会注意到花丛中的林景明。
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到谢年舟,谢年舟跟她说的那些话她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女郎放心,林家是知恩图报之人,若女郎愿以实情相告,林家的粮草,自然也愿意销往邺城。”
像是看出祝仪的犹豫,林予红加了筹码。
祝仪:“!!!”
好的,林景明跟她有关系了!
——为了防止郡守与世家相互勾结,天子在早年便立过条律,各地的粮草不准流动,只能在产地销售,若是让天子查到有私自倒卖粮草之人,或有当地百姓举报,一经查证,便夷三族,杀无赦。
严苛铁律下,自然无人敢倒卖粮草。
北方有兵,南方有钱有粮,但谁会冒着被抄家灭族的风险去私下买卖粮草呢?
天子虽然日常克扣军饷,但也勉强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勒勒裤腰带便熬过去,没必要犯这么大的风险。
可若是林家愿意解决邺城的粮草问题,便意味着邺城有了自保之力,不再缺衣少粮的情况下,纵然天子遣人来攻,邺城也有一战之力。
祝仪疯狂心动。
“那时的林世子并无异常,只是在躲避五公主的寻找。”
想了想,祝仪道:“我与谢小郎君的确略有交情,此事天下皆知,我没什么好瞒县主的,但谢小郎君此时在宫中当值,又在淑妃麾下做事,生死荣辱皆系于淑妃与韩王之身,让他为了些许交情而出卖淑妃,此等蠢事他万万不会做。”
“女郎不必忧心此事,我今日来寻女郎,不过是想让女主通过谢小郎君打探一下淑妃娘娘的态度。”
林予红微眯眼,又瞬间舒展双目,仍是端庄又威仪的世家贵女,只是眉目之间带了极薄的霜色,“淑妃娘娘是要林家尚公主,还是要林家尸骨无存?”
是夜,谢年舟来找祝仪。
祝仪把林予红的话说给谢年舟听。
“尚公主?尸骨无存?这倒是个好问题。”
谢年舟把玩着案几上青瓷白釉茶盏,抬眉看着祝仪,无端笑了起来,“阿姐想要他死,还是要他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