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山听得胆寒,再一次切身感受到流民的残暴。
说他们是曾经良民,都有些侮辱了“良民”这个称谓,他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就算他们一家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饿到刨树皮,吃观音土……最后甚至为了活下去,他可能也会走上抢别人粮食这一步,但他绝对不会对无辜之人举起屠刀,更不会欺辱妇女,残害幼儿。
无家可归的流民,和挥手就是一条人命的残暴匪徒,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
虽然两家关系很远了,但姓赵的祖上都是一个祖宗,即便这次想抱团驱逐匪徒都没有考虑赵有才一家,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知晓他们一家老小死状惨烈,他心中仍是控制不住升出一股强烈的愤怒,对那群已经不能称之为流民、而是残暴毫无人性的匪徒的强烈厌恶!
同时,他又很是看不上赵有才,当初族里再三叮嘱最好往山里存些粮以备不时之需,他愣是不听,嫌麻烦,不愿意担上担下,梗着脖子坚信流民不会来他们村,挖个地窖都是敷衍了事。结果如今饿了几日肚子,没想过寻相熟的人家借一借,没想过山里吃食多,小心些出去挖点野菜也好,下个套子也罢,就算多走两步路寻些野果吃食也好,靠山吃山,三五几日就能把你饿死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愿意下嘴,刨树根都饿不死,结果他干的是啥事儿?把家里那条忠心耿耿的大黄狗杀了!
赵大山简直想破口大骂,真他娘的是个没良心的缺德东西,若是没有地动那一遭,他要吃狗,那是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可经了地动一事,谁不知晓当初他们一家能完完整整跑出来全靠大黄狗一个劲儿刨门把他们一家吵醒,这和救了他们全家的命有啥区别?
说句难听话,他就是跪下给大黄狗磕两个头都是应该的。
可他呢?饿得把救了自己命的狗给吃了!
真他娘的,活该两个字在舌头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算了,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现在首先要做的还是怎么把剩下的人找到。
于是他看向一癞阿爷,直接道:“叔,我这次来的目的你也晓得了,咱两家的关系不搞那些虚头巴脑,你直接给我个准信,敢不敢和我家抱团?地里的粮食我家万万舍不下,就算缺胳膊少腿,甚至丢命,我们都是要搏一搏的。而且他们烧了我家的房子,这个仇结大了,我和我爹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不从他们身上报复回来,我枉为男人。”
让爹娘妹子婆娘儿子无家可归,这是一个男人没本事的表现,他和老一老三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
人活在世上,尤其是如今世道渐乱,一味想着躲避,那就是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安稳日子也是基于有本事的前提之下,这次的事情也是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把他们打得醒醒的,无人欺他们时,自然要缩在自己的窝里过平淡日子,这是他们的追求。但若是有人要爬到他们头上拉屎拉尿,那就是拼了命去也得和对方干起来,不能孬。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
个道理老祖宗早八百年就告诉他们了。
“咋不敢?当然敢!”一癞阿爷一拍大腿,甚至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我老胳膊老腿只会拖后腿,让勇子跟你去,大山,叔和你明说,勇子就给你使唤了,就算最后他命不好人没了,叔婶也不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他没本事,有人带他一把都是他福气。”
天下没有白啃的馒头,一癞阿爷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心里门清,自己不聪明,那就跟着聪明人干。干的好了,日后就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赵家五个小子,他就一个孙子,就算勇子真没了,他家日后有赵家关照,等他们老两口百年之后,儿媳孙子在村里也不会被欺负,若是这次没有上赵家这条船,或许眼下他们得了片刻安稳,但日后的日子许是更加难过。
大山第一个就找他们家,就已经说明自家是他最信任的人,这么难得的机会,还不赶紧抓住还想咋整?!
“成,那我先带勇子去找全子。”赵大山笑着拍了拍一癞爹的肩膀,对老两口道:“叔婶,我让小五留在这里,我家狗子机灵,若是有啥事儿就使唤它来寻我们,我们立马回来。”
“行,你们放心去就是,老头我还有点用,你不用担心。”一癞阿爷摆手。
没多耽搁,一癞爹带着赵大山去了赵全家所在的地窖。
离得确实不远,一个上一个下,爬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赵全两口子抱着狗剩躺在铺满树叶的地上睡大觉。听见脚步声靠近,赵全立马睁开了眼,一把握着身旁的斧头,低吼道:“谁?!”
“是我,勇子。”一癞爹赶紧出声,“还有大山,我们有事找你商量。”
听见他的声音,赵全紧绷的身体一松,忍不住冲着黑暗中的两道影子抱怨:“大晚上的不好生在自家地窖待着跑来我这里干啥,吓死个人了。”连忙安抚被吵醒的婆娘和儿子,他又忍不住生气:“有啥事不能白日商量,跟他娘的像道鬼影一样,我还以为我太爷大晚上来找我了。”
“哈哈,滚犊子,自己眼神不好怪谁。”眼神不好的一癞爹毫不客气骂回去,拉着赵大山一屁股坐在了赵全身边。
赵全比赵大山要小一辈,按辈分算他还得喊他一声大山伯,尽管年纪相仿,赵全面对他却不敢像和一癞爹一样随性,略有两分不自在地问道:“啥事儿这么着急啊,赶夜路都要过来说。”
赵大山就把之前和一癞爷说的一番话和他说了一遍,赵全听后却没有立马答应,反而显得有些沉默。
他老娘去的早,爹也死在了地动里,如今他就只剩下妻儿陪在身侧,山下的田是重要,但比不上他婆娘和儿子重要,如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宁愿带着妻儿去当流民,都不是很愿意拿着自己的命去博。”
博不起啊。
如果他死了,留她们孤儿寡母在世上该咋活?他婆娘性子弱,儿子还瘸了,若是没他护着,岂不是谁都敢上来欺上一欺?
“勇子,大山伯,我家这情况你们也晓得,娟子扛不住事,狗剩
又小,自打他腿瘸了,也就小五他们才愿意和他耍,村里的大头三头他们见着他就喊‘小瘸子’,我是真不能出事啊,我要是死了,她们可咋办?”
他不像勇子,好歹老爹老娘还活着,能搭把手,现在他家就全靠他一个人撑着。
“全子,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我体谅你的难处。”赵大山拍了拍他的肩,表情认真道:“但是你要想清楚,粮食吃完后你家该咋办,你能带着媳妇儿子在山里待一辈子吗?猎户的日子也不好过,浅山不藏人,深山太危险,春夏秋季还罢,勤快一些可能饿不死,可遇到像去年那样的大雪封山你们该咋办?冷都要冷死!若是你不打算待在山里讨生活,那就说去外头,你没有路引哪里都去不了,被人发现就要被当做流民抓起来,若是你去当流民,赵有才一家的结局相信你在上头也能知晓一一,流民不好当,这种人要么性残害人,要么性弱被欺,尤其你还带着婆娘和儿子,你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护住她们母子。”
赵大山语重心长和他分析,世道安稳的时候,官府对百姓的出行就管控得十分严格,不管去哪里都需要路引,没有路引就寸步难行。现在世道乱了,或许能钻个空子,但人离乡贱,除非你有天大大本事能护住妻儿养活妻儿,否则被逼到绝路那日,世上又会多出几个流民。
逃荒,除非是到了最后那一刻,否则没人会选择放弃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而眼下就是还没到那最后一步。
黑夜里,山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作响,赵全的媳妇打了个哆嗦,正在沉思的赵全下意识环住了她的肩膀,大掌搓着她的手臂,凉飕飕的,和他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