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隽长叹一声,头歪在一旁,像是累得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没有了。李晓悦见他体力不支,想起他一直带累坚持加班,心软了。她把语调放缓,虽然仍带着委屈和酸楚:“我真的求你,别把自己绷太紧了。你为了得到安全感,源源不断地制造不安全感,其实生活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你只不过是眼睛一直盯着别人,总是在比较,才这么焦虑。你要的不是过得好,而是过得比别人更好,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你,人人都只关心自己。你放松下来,不行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那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晓悦搭在椅背上的半成品汉服抹胸。多么拙劣,做工粗陋,不伦不类。李晓悦曾向他抱怨,一套像样一点的汉服居然要上千块钱,她越来越玩不起了。有钱就可以避免忍受这种低劣,大大方方买它三五套精致的汉服,想怎么玩怎么玩,为什么她这么没出息呢?
“你逃避压力逃避得病态,我觉得你才该看医生。不信你去问问,正常三十几岁的人,谁会天天做这些玩意儿,到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拍照,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李晓悦坦率:“我承认,我是懒,但我不承认那是病态。那隽,我学历一般,能力也不出众。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要挤进成功的列车里,要过得非常辛苦,我不愿意。何况这列车已经满员,我根本就挤不上去。你们去加速,我慢慢步行,不可以吗?而且,无论是坐车,还是走路,人这一辈子走到头,就是个死。我就愿意这样慢慢走,欣赏风景,为什么你总是想控制我呢?”
那隽摇摇头道:“我坐车,你步行,这还怎么结婚呢?”
他终于说到这一点了。几个月来,两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去领证。房装修完好一阵子,味儿也晾得差不多了,没人提何时搬进去。李晓悦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她从父母死的那一刻就知道,人生总是有缺憾。大平层是很好很好的,和那隽恋爱三年,要断也且得伤筋动骨一阵。但如果这份婚姻要她交出自由来换,她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也许那隽也知道她心里所想,所以才借由这个十年经济计划来试探她。她忽然悟到了,那隽因为挣得比她多,就以老板自居,否定她的生活方式,否定她所有的决定,要她将来打好“老婆”这份工。而同居这几个月,就是试用期。
该来的总要来,李晓悦心中划过一阵锐利的痛。还没开口,就这么难过,但她不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我考虑过了,我们俩不适合结婚,可能婚姻不适合我。而实际上,你的生活方式我也很不满意。所以我想清楚了,如果你愿意改变,比如减少你的工作量,我愿意和你同居。请你听清楚,仅仅是同居。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分手吧。”
那隽眼睛本来一直盯着那件抹胸,这时收回来,无神地盯着她,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李晓悦看着他的模样,一阵不舍,但同时又一阵愤怒。这半天的交谈中,他竟然是在对自己下最后通牒?他只是他自己生活的主宰,为什么傲慢到像也同时拥有她生活的话语权一样?谁给他的幻觉?她也傲慢起来:“你想清楚,这周之内给我答案。房租上周我交了一个季度的,所以你不能赶我走,不然你就得退我钱。顺便说一下,我们俩在一起,我没有占过你多少便宜,请放下你对所有人的戒备心。”
她起身,不紧不慢地把沙发上的小块布抹胸装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子,把它放到包里,把桌子上的电动缝纫机收起来,把碎布屑和线头掸到地上,再去厨房拿来扫帚,把地上清理干净,最后她背上包,走向门口。
那隽回过神来问:“你要去哪里?”
李晓悦道:“我跟朋友们约好了去圆明园滑冰,然后吃饭。”那隽无力:“我刚回来,你就又要出去······”
半个月内,他只在家两天,所以他要她一直配合他的时间吗?李晓悦用力把门一甩,砰的一声,给出了凶猛的回答。
那隽颓然倒在沙发上,渐渐身子蜷缩成一团,抱着头,昏昏睡去。
圆明园的风很硬,疾速滑行的冰刀激起阵阵冰屑。李晓悦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可能天气太冷,风刮得她头痛。夕阳昏黄,让她心情低落。今天来了八个人,大家玩得鼻头红红,哈着白汽,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尽兴出园,跑到西苑吃火锅。等着上菜的时候,姐妹们把各自做的半成品汉服拿出来秀,点评着,气氛很热烈。李晓悦笑着,有点走神,那隽的话这半天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她暗暗盘点了下,汉服社三十个成员,她年纪算比较大的。大家普遍都有工作,稳不稳定的不说,至少都在上班,只有她目前无业。
李晓悦恨自己和那隽相处太久,被他传染了一点点焦虑。或者她心中存了一点希望,希望自己是错的,好有理由回头和那隽在一起。她还是舍不得他。
她问起大家对未来的打算,一半女孩说还是要结婚生子,同时拼事业;一半说随遇而安。有个女孩笑道,你最理想了,结婚对象有钱又帅,还爱你,有那么大的房子住,等着当太太。我们就前途渺茫喽。有钱的丑,帅的没钱,又帅又有钱的只在偶像剧里,要么就是你的男朋友。
原来在大家的眼里,自己最大的加分项是那隽?没有那隽为她的人生加持,她就什么都不是。
李晓悦说要和那隽分手了:“如果我和他分手,没有钱,没有男人,没有房,没有工作。是不是未来就一片惨淡?”
众人安静。半晌有人说:“看你自己怎么想。你觉得惨淡,就是惨淡。你觉得有希望,那就有希望。但是你会这么问,证明你心里也不坚定。”
李晓悦想象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和老那创业失败后,她继续在各类小公司间辗转,到了三十七八岁,她再也找不到白领的工作了。只好去打最底层的工作,比如蛋糕店的服务员。不对,服务员一般都要求年轻。比如她就留意到常来的这家火锅店,一半以上的服务员都换成了年轻男孩,甚至连男性都涌入了传统的女性服务业,如果打不了这种工,未来还有什么职业留给四十岁后的自己?对了,月嫂。李晓悦心里稍感安慰,琢磨着最近要和沈琳好好聊一聊。
接着,李晓悦又给自己找了最后一条退路,就是回老家。父母给她在县城留了套六十平的小房,目前她租出去了。县城租不上价,一年也就几千块钱。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她带着半生微薄积蓄,回县城,能不能用退休金度过下半生呢?那个连大商场和电影院都没有、满大街只有德克士和麦肯基的地方,能安放自己北漂半辈子的心吗?
李晓悦皱了皱眉头,又想象了一下那隽为她规划的人生:首先进入大公司,努力拼到骨干和管理岗位。她不是没有机会去大公司,有几个相好的前同事在不错的公司当领导,可以问问他们。可旋即她又忆起当年为何离开大公司,她曾经在一家4A公司待过一年,当媒介,收入高,福利好,领导也很赏识她。但是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加班太疯狂了。她浑身长满湿疹,反复发作,久治不愈,医生说就是精神太紧张所致。有一次连续加班半个月,大家晚上十点下班,快到家的时候,领导给李晓悦打了个电话,让她折回去加班。李晓悦终于崩溃了,勃然大怒,电话里直接辞职。第二天去公司走离职流程时同事跟李晓悦说,所有人都接到回去的电话了。她在路边哭了十分钟,但还是回去了。所有人平时聊天都在叫苦,但只有李晓悦真的辞职了。同事的口气不知道是奚落还是敬佩。
李晓悦回忆到这里,那曾经令她痛苦万分的湿疹仿佛又布满后背,颗颗灼灼刺痛。一股愤懑直蹿心头,她果断掐断想象。加班,滚您的蛋!如果她因此失业,无怨无悔。中年人没有年轻人扛造,廉价劳动力,人口红利,第一个发明这些说法的人就该拉出去枪毙。人就是人,不应该扛造,不应该廉价,更不是什么红利。扛造的都是牲口,牲口都不能往死里用,都得留点喘息的时间,喂把吃的呢。一群混账王八蛋玩意儿,公然违反劳动法,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大谈奋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晓悦与那隽没有再深谈。那隽又回到公司加班,那个软件的漏洞终于被彻底修复了。最关键的解决方案不是那隽提出的,是新来不久的一个程序员。那隽心里酸溜溜的,却也只能认。
这天,李晓悦和老那在一个活动现场干活儿。他们的工作室终于开张了,帮老那朋友的母亲承办六十九大寿的寿宴。算下来,利润有八千块钱,而且不用开票。两人都非常高兴,虽然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公关活动,不过想一想,承办寿宴,和承办年会,甚至承办快消品路演,又有什么区别呢?两人正在寿宴现场忙碌着,李晓悦手机响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手机号。她以为是广告骚扰,就按掉。一会儿那电话又打进来了,现场吵吵闹闹,她接通,那头说话有点听不清,问她是不是叫李晓悦,他是那隽公司的人力,那隽出事了,让她马上来公司一趟。李晓悦吓了一大跳,问出什么事。对方说一言难尽,电话讲不清,还是赶紧来吧。
挂了电话后李晓悦跟老那说,老那也觉得事态严重,让她赶紧走,现场有搭建公司的人和他一起盯着就行。李晓悦匆匆打了个车往那隽公司赶去。
到了才知道,原来那隽在公司上厕所,由于坐满了十五分钟没有及时出来,电子屏的提醒闹钟突然铃声大作。他脑子嗡地一声断了电,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倒在地上抽搐,久久出不来。外面洗手池的人听得扑通一声,又见他没出来,觉得不对劲,赶紧叫人破门而入,才把他救出来。
李晓悦赶到人力总监办公室的时候,那隽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垫子。虽然脸色仍不太好,不过李晓悦知道他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力总监和颜悦色,要李晓悦带他去检查。
那隽道:“徐总,我身体没有大问题,只不过是最近消化有点不好,上厕所的时间久了一点而已。你看我现在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站起身,做作地转了个圈。
人力总监笑了笑:“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休息一阵。”李晓悦要带那隽走,他仍坚持说自己没事。
人力总监为难道:“那隽,我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我们查了一下监控,昨天你去了三趟地下停车场,每次在你的车里待了至少十五分钟。”那隽顿时脸色惨白。
人力总监同情道:“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工作是为了生活,而不是生活为了工作。你近来工作状态一直不好,考评已经有两次不合格。”
那隽的脸色又转成死灰色。
“我想和你的健康有很大关系。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李晓悦开着车把那隽带去医院检查,诊断是惊恐症和抑郁症都加重了。李晓悦开了药,开着车回家。一路那隽沉默,李晓悦心里也不好受,他这个病很明显不再适合这份高压的工作。他做了A计划B计划,但没有想到还有C计划,那就是他的身体在三十二岁这一年,就扛不住造了。
医生开了半个月的病假,那隽去请假。部门总监面露难色,那隽这一年,出车祸请了半个月假,这回又请半个月假,直接拖累整个部门的加班时间排名。如果他不生病,那么上次出车祸还可以理解为他是太着急回来加班所致,是令人赞许的行为。但加上这次,车祸这个事就可疑起来了。也许他的健康状况已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才会在慌乱中撞车。
部门总监与人力总监在会议室嘀咕了好一阵子,勉强批了假。那隽说自己可以只请一周的假,总监说算了吧,还是彻底养好了再回来,真要在公司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家都不合适。这话又让那隽如当头一棒,但总监没有心情体察他一脸任人宰割的无助,总监自己也正暗无天日呢。他难道没有长期加班,没有偏头痛、失眠、肾虚盗汗等一堆毛病?大牲口级别的骨干使不上劲了,手头的活儿又多,说不定下一个惊恐症发作的就是他。
老那忙完活儿,赶过来看那隽。安静下来的那隽没有爹味,让老那找到了当哥哥的感觉。他努力安慰着弟弟,是他的真心话。这一遭失业又创业的历程让老那恍若隔世为人,看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然而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听在那隽耳朵里,只是更难过。他刚和李晓悦说过,不要听弱者说话。现在连哥哥这个弱者也能来当他的人生导师,证明大势已去。
那隽在家睡了两天,却没有缓过来的迹象。第三天他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李晓悦自从去公司把他接回来之后,就停止了和他冷战。她买菜、做饭、洗衣服,精心照顾着他的起居饮食。可他沉默寡言。她知道他有多难过。
晚上,那隽靠在床头,忽然流下了眼泪,李晓悦也伤心。安慰开导他的话她说过那么多了,可是进不到他的心里,能怎么办?他起床,动作略带神经质,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塑料袋,回到床上,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那是大平层的房产证,三张银行卡,四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木盒子,原来是银行的金条,用透明塑料膜封着,黄澄澄,沉甸甸。他当牲口换来的全部家当,都摊在被面上了。
那隽说:“晓悦,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些都是你的。”
李晓悦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擦掉眼泪,把东西装回袋里,笑道:“我不要,你给你爸妈,给你哥。”
那隽握着她的手:“我们明天就回我老家登记。”
李晓悦心里作难,她不想和那隽结婚。如果她是个坏女人,大可以趁他亮出真心时捞取好处。一般人有了真心,就有了破绽。
那隽黯然松开手,他看出她真的不想结婚。他佩服她有原则,正因为她有原则,所以他爱她。又正因为她有原则,所以他恨她。两人一夜没睡好,天亮时,李晓悦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她对那隽说:“我们去终南山玩吧,也许离开北京一阵子,对你的病情有利呢?”
那隽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