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都是小镇做题家,差距咋就那么大?(2 / 2)

沈磊在屋里发了半天呆,心里激烈地吵着,一会儿和自己吵,一会儿和老婆吵。看看表,十二点半了,谢美蓝还没回来。窗外飘起了雪花,沉沉的夜色里是否隐藏了谢美蓝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只有她悲伤失望的心绪?沈磊给她打电话,她说打了车,在回来的路上了。沈磊说去接她,这么晚了,出租车进不了小区,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里,有一段路比较黑,怕不安全。

谢美蓝下了出租车,雪纷纷扬扬,已经在地面覆了薄薄的一层。抬头一看,丈夫等在小区入口,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她的黑色羽绒服。大雪纷飞中,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忠贞。谢美蓝心头一暖,同时升起一种沉重。

沈磊快步迎了上来,伞撑在她头上,衣服披到她身上。“其实这么近,你不必特地出来迎我。”谢美蓝感激道。

“你加班很辛苦。”沈磊道。两人往家里走,沈磊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肩,一股暖暖的体息笼住了谢美蓝。

回到家,沈磊问谢美蓝要不要吃夜宵,他给她下面条吃。谢美蓝说不用,吃过夜宵了。两人洗漱完毕,上床躺着,都知道对方没睡着,然而说什么话都觉得多余。沈磊并不觉得谢美蓝母亲治病一事他有过错,谢美蓝也情知事情的根源并不在于此事,那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其实她对生活的不满由来已久,早先只是一种淡淡的遗憾,后来是不甘。这不甘就像一条裂缝,由内而外,渐渐要让她的生活崩坏。但丈夫全然没有觉察,可恨就在于此。两人就这样相敬如宾过了一阵子。有一天,谢美蓝突然接到沈琳约她吃中午饭的电话。谢美蓝有点意外,她与这个大姑姐向来不亲近。这也是大城市的好处,妯娌像路人。淡漠疏离还有个同义词,叫尊重。

一顿饭吃得很拘谨,因为没有平时的感情铺垫。不过后来沈琳想,自己三十九岁了,人情练达,有丰富的人生经验,难道没有资格说说这个小九岁的弟媳妇吗?于是她便放开一些,使出老练的态度,问谢美蓝流产之后,身体保养得怎么样,女人要小心呵护自己的子宫啊,那是一辈子的事情。

“姐,是沈磊让你找我的吧?”没想到谢美蓝比她还要老练,单刀直入。沈琳支吾道:“不是,是我看他最近状态非常不好,有点担心你们。”谢美蓝其实心里也郁闷,不想绕圈子,于是把苦水一股脑倒给沈琳。大意就是她觉得沈磊不上进,考上公务员五年来,每天心满意足,只知道按点上下班,回家不是玩游戏就是看美剧。业余时间大把,为什么不能学学英语,或者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兼职、增加收入的办法。而干档案管理员这种清苦的工作实属下策,当初为什么不去大咨询公司、大厂找份工作?他们同学就有在这类公司上班的,年薪上百万呢。

沈琳说:“我弟弟的性格不太适合到外面去闯,体制内的工作挺适合他的,他自己也喜欢现在这个工作。而且当初不就是冲着可以给北京户口才考的吗?你不也挺认可的吗?”

谢美蓝一时语塞,又说,“如果不想在花花世界闯出一条血路,那在体制内走仕途也可以呀。人家平时都紧贴着领导,为什么沈磊永远表现得非常清高?还有一些可以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比如说主动加班,和领导一起出差这类的,他也从来不屑一顾。”

沈琳说:“我都说了沈磊不是这样的人,你让他去曲意逢迎领导?那还不如去私企大展拳脚。再说了,一个档案管理岗,到底有什么可折腾的?”谢美蓝反驳,“那可不一定,他们处长不就是从档案管理员上来的吗?”

沈琳耐心道:“他才去了五年,总要有几年踏实工作的积累,才能进入领导的视线内吧?不要着急,给他点时间。”谢美蓝道:“我觉得他在那个岗位上要更加用心才行。不然,一天见不到几个人,不去领导面前多晃晃,尽在库房修档案,领导怎么可能看见他?我也跟他说过了,如果不想走仕途,也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看同单位甚至同系统里有没有肥一点的岗位,想法子调动嘛。这个时代,人人都在削尖脑袋钻营,他凭什么那么傲慢,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不肯吃苦?他都快三十一岁了,还是个小科员,一月挣八千,连个房都没有,以后怎么养孩子?

而且,让她觉得没意思的,还有沈磊的行事刻板。和他生活,就像被程序控制了一样。工作日最晚十二点前必须睡觉;看电影必须周六,周日不行,因为第二天是工作日,不宜太劳累;小长假就京郊游吧,出远门太匆忙了;长假嘛,最好不去旅游胜地,因为人挤人没意思。那去哪里?出国当然也行,东南亚拼团游提前半年预订,说走就走的旅行会带来许多意外。倒不是钱的事,是不舒服······其实他活得如此拘谨,说到底不也是由于挣得太少,不敢突破规则吗?就是钱的事。

谢美蓝滔滔不绝地抱怨,沈琳想,男人的心到底是有多大?谢美蓝对沈磊看样子积怨已久,而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听完后,她不动声色,循循善诱:“美蓝,我弟弟从小就不是一个敢闯敢拼的人,他也不爱钱。小时候我妈给俩零花钱,他能揣兜里一个月。不是他小气,是他想不起来。他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这不也是优点吗?”

谢美蓝道:“如果他孤家寡人,这当然是优点,对他自己来说是优点,活得不累,自在。问题是他结婚了,以后还要生孩子。”

沈琳道:“说句功利一点的话,他这样没有物欲,你家的钱不就都让你掌控、花在你身上吗?我记得有一次去你家,一斤一百块钱的进口车厘子,一盆,他一颗也没吃,全给咱俩吃了。他说他不爱吃,就是给你买的。妹妹,他能不爱吃吗?他那是舍不得吃啊。我要是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真心待我,多穷我都愿意跟着他呢。”

谢美蓝想起丈夫平时对自己的点点滴滴,心里一软,承认他的确时刻把她放心上。但她又觉得厌憎,一个大男人,连车厘子都舍不得吃,站在水果摊前反复徘徊、掂量、算计的样子,太难堪了。“舍不得”这三个字与男人不相宜,豪掷百金才是真男人。

“姐,如果我姐夫是沈磊这样的人,你真敢在四十平的出租屋里怀孕生娃吗?”

沈琳心想其实我也不敢,生大女儿时他们俩已经买房了,口中却说:“只要两人感情好,我是能接受的。物质不是最重要的。”

这话让谢美蓝心头火起,她看着沈琳手上大颗的钻戒,虽已到中年却无一丝皱纹的脸,淡蓝色纯羊绒毛衣,觉得这个大姑姐真装,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去过沈琳的家,见过她梳妆台上成套的LAMER。这样滋润的日子,不就是她男人在外打拼供出来的?LAMER谢美蓝当然也买得起,可如果是男人买来给她用的,岂不是更爽?大姑姐住自家产权的房子,开着五十万的宝马,养尊处优,却大谈物质不重要,太可恶了。她们这帮人不就是比她早来几年北京,吃了房价上涨的时代红利?否则今天也说不好谁比谁活得更狼狈。

谢美蓝这样想着,口气就不免带着轻蔑:“是吗?怪不得你没工作还敢生二胎。你们家人行事都是这种风格吗?”

这话真冲,直击沈琳的痛点,她脸噌地一下就热了起来:“没工作怎么就不能生二胎呢?”

“你们家全靠姐夫一个人撑着,万一他有点什么闪失,你们怎么办?”沈琳嘴硬:“我又不是永远不工作,等子轩大一点,我就会出去找工作呀。”

谢美蓝笑了一声:“你要找工作这件事,五年里我听了好多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就没找到。真是奇了怪了。”

沈琳觉得这一趟真是自取其辱了。谢美蓝学历比她高,学校名头比她响,一直在大公司上班,怎么可能听她这个全职主妇训诫?是她托大了。两人低头不说话,尴尬使饭桌上方沉闷的空气僵硬成形。

沈琳买了单,两人走出饭馆,临走时沈琳对谢美蓝说:“美蓝,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人活在世界上,一时的挣钱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稳定压倒一切。随着年纪的增加,绝大多数人挣钱的能力是下降的。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能永远走上坡路,眼光放长远一点。”

沈琳的声音诚恳,甚至带了点沉痛。她想起年轻的时候,父母也劝她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证、考事业编······总之无论如何,谋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当时的自己,也像谢美蓝一样,浑身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对稳定的、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不屑一顾。如今人到中年,才知道,父母正是一眼把自己的娃看透,看透他们像自己一样,终将露出废柴本色,才忧心忡忡,希望她们找个安乐窝,一个猛子扎进去生根发芽,避开人生的风雨直到地老天荒。而谢美蓝,别看她现在从事光鲜的金融业,“投资业务经理”大概率也将是她职业生涯的巅峰。职场容不下那么多的部门经理、总监、副总、总裁。绝大部分人,都将沦为战场的炮灰。

看着沈琳,谢美蓝有一瞬间为方才自己的无礼感到内疚,但随即又想,大姑姐无非是在说丈夫有户口,是公务员。不过她早看透,买不起房,集体户口和公务员工作就是鸡肋,而遥遥无期的集资房则是挂在驴面前的3D仿真胡萝卜。

谢美蓝道:“无能的人才一味追求稳定。”

两人不欢而散。沈琳回到家,气得晚饭都吃不下。工作没找成,子轩又馋母乳,她也就半推半就继续喂上了。此时子轩吃着奶,一手揪着她的衣角,半吃半玩,眼珠乌溜溜地看着母亲。这娃可爱得令她心都要化了,为什么又本能地觉得,他的出生是个天大的错误?如果没有他,她就可以甩开膀子找工作了,根本不用让弟媳妇这样羞辱。

老那回到家,见她气鼓鼓地,问清楚后也觉得谢美蓝过分:“管天管地还管得着别人生二胎?太逗了。我觉得她那就是嫉妒,嫉妒你儿女双全。你以后少过问别人闲事。”

沈琳咬牙道:“我真是多余,以后再也不管沈磊的事了。”

老那抱着儿子使劲地亲,胡茬刺得他咯咯笑。这一刻,尽管心情沉重,沈琳还是很开心。谢美蓝再骄傲,能有这样温馨的家庭,儿女双全吗?年轻的女人就是幼稚,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沈琳说:“老公,我想去找工作。这一次是真的,下决心,排除万难。”老那依恋地继续拿脸蹭着儿子的脸:“找呗。”

晚上下班,谢美蓝走出地铁,见丈夫照例站在电驴旁等她,一边刷着手机。他的脸被屏幕光照亮,因而可以看到鼻子呼出的热气。看见她,他冻得僵硬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谢美蓝感动,这两天寒流非常厉害,夜里温度零下十八度,难为他了。

谢美蓝说:“不是跟你说我打车回去,不用等我吗?”沈磊说:“天太冷,怕你打不着车。”

谢美蓝坐在电驴后面,虽然有沈磊挡着寒风,耳朵却也被刮得生疼。仅仅过了十几秒,她的感动没了,换成了怨气。二十岁时,坐在电驴后面让男朋友载着是浪漫;三十岁还这样干,就是可悲了。她曾提议过要不要买辆车,沈磊说摇车号无异于大海捞针。她说他们同事就跟人租了车牌,三年五万。沈磊说有这个必要吗?一辆十五万的车一年折旧、车牌、保险等各种开支至少五六万,这还没提他们租的小区停车位那么紧张,车停哪里?买辆车,人成了孙子,车倒成了大爷。

她承认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他总是有道理,穷人的道理。路边掠过各种各样的车,人家为什么就不用考虑折旧、车牌、保险、停车位?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吹得头痛?她比别人差在哪里?又不缺坐在宽敞暖和的豪车里的机会。谢美蓝坐在电驴后,看着沈磊的背影,他的忠贞再一次令她鄙夷,并感到沉重。

忠贞也许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重要。没本事的男人才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