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三岁啊……
昨天夜里,身体最为痛苦难捱之时,女子——自称无名之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应当要回光返照了。
她想要借着这短暂一生中的最后气力,向祝奚清说些话,好尽可能地引导他的前路,但转眼就是米粥入口……
有人不想她死,有人还想她继续活下去,有人还在努力。
尽管这只是她两年多以前捡到的孩子,在捡到时就觉得,也许是根本长不大的孩子。
站起来,为祝奚清盖好被子,女子打算去做饭,同时心里也开始思考起了前路……
祝奚清睡到天色彻底亮了起来,但实际并没有多久。
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身旁女子已经不见,他一下就惊醒到从床铺上跳了起来。
满脑子都是,女子是不是认为自己根本挺不过去,所以想找到一个犄角旮旯里,安心死,好不给他添麻烦……
然后转眼就看见了门外的炊烟。
还好还好,都还活着。
祝奚清顺应自己的情感需求以及本能,他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路飞奔冲撞到女子的怀中。不过小孩有记得收敛力气,真正拥抱时,动作就像鹅绒般柔软。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在女子说吃饭了时,也一直全程安静着。
最后提起话题的还是无名。
“我们去山外头吧。”无名同样一身麻衣,她蹲下身子直视着祝奚清说,“我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一定长不大。”
她不太会说话,即便是自己养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仍然不太清楚怎么沟通。
无名还太小了,眼下也不过十八九岁。当年被抄家之时,她之年岁更是只有个位数。
往后一切皆是苦难,又怎么知道正常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所以也无法以一个正常的方式去教育自己认下的孩子。
“责任心也好,
不想再逃避了也罢,我可能只是突然觉得,你需要拨浪鼓,需要糖葫芦,需要看见其他人,需要活着亲自见见这个在我看来一点也不美好的世界。”
这是一个很突兀的决定。
但她很快就拿起了包袱,拿起这个家中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口锅,也牵起祝奚清的手……
后者不自觉地去想,药物作用有这么强吗?
但其实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无名有了想要活下去的动力。
之前就只是得过且过,生也好,死也罢,一切都无所谓而已。
但现在不一样了。
去村镇换取粮食的道路,无名走了很多遍,这是第一次带孩子一起,也是最后一次。
家中全部余钱只有可怜的三个铜板,在入街之后,既买不起糖葫芦,也得不到拨浪鼓,但却能给祝奚清买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大白馒头。
小孩没吃,就只是揣在胸口,趴在无名的怀中,和她一起感受那份食物的热量。
无名行走在街道上时,有人对她们露出嫌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路边的虫子一样。
祝奚清却被她抱在怀里,保护得很好。那双异瞳没叫外人看见,无名自己也看不着。
最后也还是做了虫子般的行为——乞讨。
一天过去,三个铜板变成了十个铜板加上一个馒头,晚间母子分食,只保持着饿不死的状态。
第二天,无名唱起了京中贵人才知道的歌谣,十个铜板变成百多个。
第三天,百个铜板换来了一条白色棉布和些许红纸及毛笔墨水。
前者用于遮祝奚清的眼睛,后者是无名卖起了春联。
离新春还早,但无名卖得过分便宜,因此也算是有些客流。
又是三天,墨水红纸消耗一空,无名洗净毛笔,拿起黑锅牵着祝奚清的手去了新的地方。
离去在于,一为呆久了容易被抢钱,二为乞讨的记忆落在人心中,一旦祝奚清在此地成长,以后少不得异样的眼光。三是最重要的,此地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无名的身份了。
寻常女子哪会写字,又何谈自成风骨。
如此种种无名都考虑到了,只是不爱说话。
等到了更大的地方,排队入了城,无名去医馆问起了可能做活。
老大夫看她年轻,又认字,对药材也有了解,身为女子还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便把人留了下来,只说每月只给一两银子,包吃住。
看着不多,但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紧着点用,也能管一家三口一个月了。
何况医馆也包吃住。
无名做满了三个月就又打算走了。
老大夫问起前路,她只说是有了计划。
早前无名来医馆做活,彼时老大夫就看出她身体不太好,这三个月与其说是做活,不如说是一边做活一边调养身体。
三个月赚来的三两银子花去一两,无名身体好了,祝奚清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只是眼
上还是蒙着布。
老大夫之前只以为祝奚清眼部有疾,提出要给他看看情况,无名左思右想后,也还是叫他那双异瞳首次现于人前,但当时就给老大夫吓了一大跳。
不过他倒不是害怕,只是惊讶。
直说那幼童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中好似有梵文一般,怕不是天授予之。
无名一脸茫然,不明所以,老大夫便说起了自己了解的东西。
“你晓得这世上是有妖的吗?”
无名更茫然了,祝奚清也是。
“妖?”
【这世上还有妖?】
系统答:【当然有。】
此世分为三界,天界,人界,妖界。
佛子便是从天界下凡渡劫之人,渡过了更进一步,渡不过便泯灭于众。
妖界与人界相似,有自己的格局,也有自身修炼体系,独立于天人二界之外。
但妖界中,许是强者为王的概念太过深入人心,因此较弱一些的妖,就会想要逃离妖界,走向人间,进而去压迫更弱的人。
而且人的知性天然高于妖,人心,人脑,乃至人骨,对于妖来说,都是有用之物。
老大夫谈到这里的时候,不由说道:“你可知前些年边境有一场战役?”
“那场战役过后,京中有一世家被抄家,男子皆斩,女子入奴籍,其缘由便是,当初那世家之主乃是战场上的将领之一,却又不战而降……”
无名眸色很沉,用嘶哑的嗓音询问:“与妖有关?”
“据我所知,是的。”老大夫说,“那妖蛊惑将领不战而降,大开城门,致使丢了整整一州。”
“上任官家不认为尘世有妖,只认定那将领投敌。”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无名嘴唇绷得很紧。
“因为我年轻时就险些被妖挖去心脏啃食。那妖身后甩着兽尾,手中利爪只要触人胸膛,就能将人的心脏当即剜出……”
“至于京中消息,”老大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得意,“我之杏林子弟何其繁多,自然也是有些人脉关系了。”
说着他又呼出了一口气。
“不过还好,新上任的官家不像前任一般认定之物不可更改,新的官家明晓世上有妖,便大力扶持佛道二门,如今大些的城镇里都有寺庙和道观。这些时日中,你做活的时候应当也看见过,那身着道袍或身披袈裟之人,于凡世中行走历练。”
“若你当真打算远行,也可先带着你那孩子去庙宇道观中求些平安符,或借机看看他是否与道佛二门有缘。”
“多谢。”无名后来便真的带着祝奚清去了。
有趣的是,佛道二家都说他与之有缘,也都想将其收入门下。
祝奚清也有些惊讶,便问起了系统,说是扶正神君的身份难道在这个世界也有作用?
系统只说,【你做修仙者渡劫飞升后的那个世界也叫天界,是同一级别的世界观,甚至比此世更高一等。】
可惜祝奚清今生乃佛子下凡渡劫,两相比较,各有千秋。
所以两家还真就争起来了。
但无名却不打算让祝奚清被留在这里,只从两家各求了平安符,而在两方有所争执的情况下,平安符的品质也是尤为高超,价值不菲,却又不收无名一两银钱,直道有缘。
若当真有缘,去更大的地方便会有更大的机遇,无名是这样想的。
以及……
她想要去查查当年家族被抄家灭门一案,若真有冤,若当今圣上也有所了解,无名便想为自身平反。
而一旦自身当真能平反,就必然也能获得补偿,无名不想要什么银钱,就想求当今圣上为祝奚清那双眼正名。
天生异瞳,绝非妖孽,而是祥瑞!
如此便到了决定上路的今天。
与老大夫拜别之时,无名还接过了两封信,一封是表明她身份的,另一封便是将她介绍给京中医馆。
如此也算是提前给无名预留好了落脚之地。
无名猜老大夫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但又默契不谈。
毕竟总归入了奴籍,身上也是留有印记的,调养身体期间再怎么遮掩,想来也是会有所透露。
后来老大夫提起上述那番话,想来应当也是对她的身份有过调查,才敢这样间接说出。
无名双膝下跪后拜谢,老大夫只摆手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并又给无名塞了些银钱,说是:“你那孩子年岁尚小,路途遥远,路上可不得亏待了他。”
老大夫是真的很喜欢祝奚清。
三岁小孩就已经可见不骄不躁的性子,还会煎药,也能认得药材,还会帮无名一起做活……
老大夫私底下也逗过他,说愿不愿意认他当爷爷,以后养他一辈子,保他衣食无忧。
祝奚清却只是拒绝。
老大夫问为何,祝奚清说:“我若做了您的孙儿,还能做妈妈的孩子吗?”
老大夫沉默了。
他确实不敢和罪人之女有太多牵扯,即便明知此乃冤案错案,但在洗清之前他只能当看不见无名这个麻烦,是万万做不到以父女之名关联上的。
老头儿彼时也就知道了,这三岁小孩不止机灵聪明,还天生早慧。
做不成祖孙,又知他受苦多年,便愈发疼宠。
无名整理起行李时,也曾看着那个老大夫买下的拨浪鼓默默发呆。
直到母子打理妥当,于城门口再次与前来送行的老大夫拜别,一路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