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道损伤肝脏表浅破裂出血,还好不算太严重,把上次太医院考核成绩最好的几个人都叫上!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陛下,臣来帮您清创消毒……”
“这内脏伤成这样,实在凶险,陛下要做好准备……等下,陛陛陛下您是在切他的肝吗!?”
“闭嘴,给朕尽力救人就是!肝切了还会长的!”
好吵。
浑浑噩噩间,乌斯在想。
他的意识介于昏迷和清醒之间,仿佛处于一种奇异的第三视角,安静地沉浮在一处寂静空间之中。
那些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沦的美梦,隐隐听不真切,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不禁暗自皱眉,想要远离这些恼人的噪音。
但乌斯又忍不住想,方才自己晕倒,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耐心善良的兄长。
从前郦黎被几位哥哥戏弄,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等到他们人走了,才会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粗鲁地替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擦干净手脸上的脏污,然后嫌弃地骂上一句“真是个傻子”。
大景连年灾荒,朝政糜烂,连带着他们的母亲在匈奴中也没有地位,本就是不被皇帝重视的女儿,远嫁来草原的头几年,因为适应不了匈奴野蛮的习俗和和饮食习惯,日日以泪洗面,引得单于十分不喜。
听那老仆说,公主甚至不想让单于碰她,因为对方野蛮粗鲁,不通文墨,还大了她三十多岁,几乎都能当她的爷爷。
然而最终,她不出意料地反抗失败了。
他们两个,就是失败的产物。
少年时,乌斯时常半夜从帐篷里偷溜出去,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等待日出,脚下是无边无际、露水盈盈的草原,仿佛置身于一片翠绿汪洋之中。
他静静望着从阴山山脉之上亮起的熹微晨光,伴随着牧羊人脆亮悠长的叱喝,开启新的一天。
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
乌斯在草原时,几个哥哥和父亲都说他像中原人,母亲对他冷淡无视,却对长相颇似中原人的傻子弟弟爱护有加;可笑的是真正来到中原后,他反而怀念起了草原的生活,以匈奴人自居,像是那些哥哥们一样憎恨中原人的恶毒与算计。
所以他究竟算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内,乌斯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尤其是他们被抓紧牢内、弟弟被一个奇怪的人带走后——他努力反抗了,然而没有用,自己还差一点死掉。
可命运就是这样操蛋,在他决定起码要在临死前吃顿饱饭,自告奋勇去跳火坑的时候,他的人生反而引来了转机——
只不过,是更糟糕的那种。
……但至少能吃饱了。
再后来……
再后来是什么呢?
乌斯抱臂飘在半空中,微微蹙眉想着。
哦对
,是遇到了那个姓解的。
在遇到对方前,乌斯一直觉得全天下最傻的人是自己那个傻弟弟。
傻弟弟其实生活还算自理,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只是对待他人的恶意毫不介意,而这种做法,往往会勾起人心中更深的恶念——就连乌斯也这么想过。
但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乌斯也只能认命,谁叫自己和他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基于这些,解望这个人的性格,就让乌斯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应该知道那是个假乞丐吧?”
傍晚去街上一起买东西时,他不出预料地看到解望慷慨解囊,又当了一回散财童子。
“啊,是吗?”解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少来,我可不相信你没发现。”
“万事万物只看表象的话,人会活得轻松一些,”解望双手插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像你,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想得太多,所以不快乐。”
他不服气地反驳:“那总比被人当傻子骗钱好!”
“是吗,”解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偏头看向他,“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街上认识你的人变多了吗?”
乌斯一怔,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现在街道上,得到的都是鄙夷的白眼和防备仇视的目光。
因为这里是大景的边境地带,经常遭受匈奴的袭击劫掠,当地百姓对长相酷似匈奴的他十分敌视,甚至还会有小孩朝他背后砸石子、扔菜叶,大声嚷嚷着让他滚回匈奴去。
每次遇到这种事,乌斯都选择无视,他尽量靠着墙角走,尽量不引人注意,然而有一次还是被人用石头砸伤了。
他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值一提,回去之后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是被那个女人看到了,告诉了解望。
解望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让他坐下吃饭,和往常一样在睡前教他识字。
但第二天,解望叫上他,一起出了趟门。
解望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也不久,可只要是认识他的百姓,就没有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的。
他周身自带一股无形气场,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眼神温和坚定,因为当过京官,还经常被当地的县太爷请去公堂,每次都能有理有据地给出让众人信服的决断。
当地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解青天”,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无赖泼皮,在他面前也会变得老实听话。
自打解望带他出了几次门,当了几回散财童子后,乌斯就再没被人恶狠狠地盯过,那些小屁孩也不会朝他扔东西了。
“我不明白,”他说,“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住在你家里,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难不成他们从前不怕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