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问:“以后呢?”
耶律齐想叹气,又忍住。
他今天见到郭芙后就开始叹气,好像不把这辈子都叹息过去就不算完。
“以后,自然也是这样。”
郭芙听了,百般滋味在心头,欲要开口,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芙无话可说,耶律齐却有。
“你一定要知道这些年里我有什么怨言,要我老老实实、真心实意地回答你,那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一定要追根究底,那么我就算怨,也只偶尔怨你不太爱我,这件事时常叫我沮丧伤心,你若是还记得我情绪不佳却又说不出理由来的时候,便是因为此了。”
耶律齐眼见郭芙被他的话吓得一颤,差点又忍不住叹气,他条件反射地下坐过去把人搂到怀里好生安慰,说上一大堆软话——他知道自己已是不能这么做的了。
“不过现在再看,这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耶律齐用这样一句话不容置疑地赶走了郭芙心中的百般滋味,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盖棺定论。他的这句话,就是对他们这十二年夫妻之情的盖棺定论。
郭芙缓缓抬起头,看向耶律齐,看他似苦闷似怅然似惨笑的脸,嘴巴动了动,最后飘出几个字,“是我对不起你。”
耶律齐的所有表情,连同心跳都因为郭芙的这句话彻底冻结。
他看着郭芙,像在看一道悬崖。
那悬崖是没有底的。
精卫填海也终究只是故事。
“你对不起的人有很多,我从不希望自己是其中一个。”
郭芙听懂了。
她无话可说。
世人说爱是无法掩饰的,其实反过来也一样,不爱也是无法掩饰的。
她在无话可说的同时生出了一种预感,觉得他们之间或许就要到此为止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除了言尽于此,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耶律齐和她都是要面子的人,做不来歇斯底里那一套,那么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戛然而止,她出去找郭靖黄蓉,他收拾东西不告而……
“其实我本没有资格强求你。你身处必死之境的时候,我没有不要命地冲进去救你或跟你一起死;你被人突然攻击,我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并站出来保护你;甚至你一直漫不经心地生活着,我也并未失望并未觉得这样不够……我还连累你受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屈辱,事后还要听你向我道歉。事到如今再说这种话,不过是心有不甘私心作祟,是我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郭芙哑然,怔忡地望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又好像从未认识过他。
耶律齐见状反而笑了。
“芙妹,你从来不是体谅别人的人,你之所以会体谅我,不过是着急想和我划清界限,让咱们之间的情份都算个两清。你越表现得包容我做的事,就越……”
耶律齐住了口,又看了郭芙一会儿。
然后他重新开口,说:“你信我,我没想害郭家,也绝不会对襄阳不利。”
郭芙只能道:“对于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你。”
耶律齐脸上的笑便显出了些许轻松,那轻松是沧海一粟般的渺小,其余沉甸甸的,都是芸芸众生人人生命里皆有的无可奈何。
“杨兄现在在爹娘那儿么?”
他问。
郭芙“嗯”了一声。
耶律齐于是又笑了,继续问:“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我?”
郭芙置于膝上的手揪住衣袍,“他们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恰好在城外撞见杨大哥,他便把事情说给我听,我看了信,认出了那上面是你的笔迹,就请他先别跟爹爹妈妈说,先回来找你了……”
耶律齐“哦”了一声,他就像之前的郭芙,也盯住了茶杯里的叶子。
郭芙本以为耶律齐会问那她又准备做什么,她正在心里斟酌着回答,耶律齐的声音再度响起,说的却不是她以为的事。
“他是一个人来襄阳的?”
“他?哦、是,杨大哥一个人过来的,他说意外发现这件事后有些担心我们,加上两年未见,所以就亲自过来了……杨大嫂好像是因为他们古墓派的内功心法的问题不好多生情绪所以在古墓清修。”
话题不再继续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上打转这点叫郭芙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之前那般纠结复杂的心境,话语也流畅了起来。
然而耶律齐却再度叹息,并苦笑着轻声说:“他当然担心你。”
郭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要顺嘴应和,但话到嘴边她猛地一惊,思绪醒转,愣了一愣,继而震惊地瞪向耶律齐,好像他说了什么非常过分的话一般。
耶律齐见状也只能苦笑,“你以为我说气话?故意侮辱你?”
郭芙第一反应确实是这么想的,被耶律齐说破,也只犹豫了一瞬,继而闭了闭眼,无奈道:“他原先又不知道是你,你说这种话做什么?又不好听……你要怨我,也别扯上旁的人。”
耶律齐听郭芙说完,再细细打量她的神情,最后似乎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一般,最后摇头叹息了一声,便果然如郭芙所说,不扯别人了。
他只问:“你既然单独来见我,又说了那样一番话,那么显然是希望我赶快走的,是不是?我很感激你到了现在还依旧相信我,但我却不能强求爹娘也像你一样相信我,所以我不能现在走……不管你信不信,就算没人发现,我也绝不会悄悄走了,一定会在临走前开诚布公……只是我本就是遮遮掩掩才做了这么一番事,如今再说‘开诚布公’四个字,倒是显得虚伪。罢了……”
郭芙红了眼圈。
耶律齐看在眼里,沉默了一会儿,抽出手帕,轻轻递过去。
泪凝于睫的郭芙犹豫了一瞬,接过手帕——这帕子还是她绣的。
“你也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岳母不会叫你跟着殉城的。若有不忍言之日,你就带着二妹和三弟回桃花岛去,那里本就是世外桃源,战火不侵……你想不想桃花岛?”
郭芙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想的,可是桃花岛若没有亲人在,就不是家,我更想和家人待在一起。”
“……所以,那几年你才千方百计地留在襄阳啊。”
郭芙一时间没听明白耶律齐说的是“哪几年”,脑子里疑惑了一圈也就抛开了,反而顺势道:“我是郭家的人,你是耶律家的人,我一家都要因为蒙古战死,耶律家只剩下你和阿燕,父兄血仇未报……齐哥,你没做错,换了谁,都会这么选,是我不值得,也是南宋朝廷不值得,我没有多余的盼望,只求你在有余力时多多顾念平民百姓,我一辈子记你的大恩。”
耶律齐心道他果然是宠着这个女人宠习惯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只能顺着她的话,叫她顺心如意。
这是爱么?
如果是爱,那为什么当初他不能先于杨过冲进火场?为什么杨过比他先发现裘千尺要害她?为什么杨过又是为她断了手又是东海之滨苦等六年,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后他竟也没有半分得意?为什么她被杨过逼得在万军阵中屈膝下跪,他却要因为杨过的救命之恩对这件事一言不发?
……
耶律齐突然意识到,这是爱还是别的,其实都已不再重要,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从今往后,她和他之间再无干系,他们之间到底存在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再关心。
那个人躲了十多年,硬气到至今不肯喊她一声“耶律夫人”。
很快,她就真地不再是耶律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