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老板见他买同一份报纸买了一大沓,随口问:“是你们班级还是社团要看这份报纸吗?”
大庭叶藏心思敏感,立刻听出了书店老板的言外之意。虽说就这么顺着人家的话答应下来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任由对方拉着自己问些“有多少人要看啊”/“要定期购买吗”之类的问题,但是大庭叶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是,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有重要的人在上面发表了文章,所以我打算买很多份收藏起来。”
“这样啊……”既然和自己的销售业绩无关,老板也瞬间失去了兴趣,往后一靠瘫坐在椅子上,用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被明示了“不买其他的东西就走吧”的大庭叶藏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去了,走出书店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不该有的失落。
他还以为书店老板会八卦地问一句那个发表文章的人是谁,是他的什么人呢……虽然说他肯定不会说实话,但是……
大庭叶藏在东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因为无法接受也无法适应高等中学里的同学谈论的话题,也没办法继续像小时候那样用滑稽和幽默来蒙混过关——东京的人可没有乡下人那么好糊弄,所以大庭叶藏实在无法在学校里久待。父亲在东京和他同住的时候,他只能勉强自己去上学,或者跑去画孰。至于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像被允许放风的囚犯一样,整日待在家里画画读书,自学汉文。
原本他去画孰的时间还要更多,但是那个曾向他开口借钱却被他拒绝的同学实在让他感到困扰。
那一次之后又在画孰里碰见了几次,相安无事后大庭叶藏本来都放松下来了,谁知道那个人又突然凑过来,说要借钱,还是5日元。
这回大庭叶藏立刻就给了。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堀木正雄从他这里借到钱后立刻就对他亲热起来,搂住他的肩膀就说要请他去喝酒。
谁有空跟你这个完全没有社交礼仪的家伙喝酒啊!
别打扰我我要回去画画了!
今天我要把樱花都画完才行。
一定得是能完美衬托出阿萤的美的漂亮的花才行。
好不容易才有点灵感别烦我啦!
“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了不用了……抱歉、我还有事……那个,我先走了,对不起……”
“你这小子……”
又一次从画室里跑出来的大庭叶藏站在街口呼出一口气,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他不耐烦地把留在脑子里的画室里的画面扔掉,继续回忆这段时间他去东京各个赏樱胜地见到的樱花,思量花瓣在画布上的布局,犹豫要不要把几瓣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放在小野寺萤鞋底。
因为在家画画的关系,所以大庭叶藏有十多天没去画孰,等再去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堀木正雄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了。
没有被打招呼的大庭叶藏反而松了一口气,也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工具一样一样摆好,也开始了自己的素描练习。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时节常有雨水,画孰里的同学差不多都准备走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没带伞的人只好站在屋檐下,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大庭叶藏是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在下雨的,不过他带伞了,打开包拿伞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堀木正雄突然搭上他的肩膀,用一种叫人不舒服的语气道:“哦呀,你居然带了两把伞啊叶藏,太好了,借我一把呗。”
接着,不等大庭叶藏开口,他就再自然不过地伸出手要去拿包里剩下的那把黑伞。
大庭叶藏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伞塞给他,然后都来不及把包关上就把包夹在了腋下。
穿着和服的俊秀少年面上带出一抹谄媚的笑,双眼眯成一条缝,讨好地说:“你没带伞呀?那用这把吧,那把伞坏了,你打不开的。”
堀木正雄是那种坐在画室里会显得不太和谐的人。他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穿笔挺的西装,领带的花色朴素,上了发蜡的头发梳成整齐的中分。「1」
东京这儿居然有人穿着西装打着发蜡来画西洋画,不得不说,这个现象叫当初的大庭叶藏惊奇了好大一会儿。不过后来他就发现,画室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在别人眼中估计也是那种奇怪的人,所以便不再关注了。
哪知道,就是这么一个他丧失兴趣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闯进他的生活里,最后还把他害到一步深渊的境地。
“坏的?你怎么带把坏伞出门啊?”这么说着,堀木正雄又像刚才一样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包。
“这样可不行啊,”堀木正雄一边把拿着伞的手往后缩一边咋舌道,“那把伞不能用的话,你不是就只能淋雨回家了吗?我可没脸做这种事。”
大庭叶藏保持着讨好的笑,下意识放软了声音,温柔地说:“没关系,只是有一点毛病罢了,不知道的人不好操作,但我嘛,反正坚持到家是没问题的。”
堀木正雄打量了他一会儿,接着露出一个幅度很大的笑,既不是灿烂也不是热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你这家伙,果然是这种性格啊。”
什么?
大庭叶藏一愣,接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手臂就被堀木正雄抓住了。
“真不错啊你,走吧,喝酒去,我请客。”
这么说着,根本不给大庭叶藏答应或拒绝的机会,堀木正雄打开了伞,拽着大庭叶藏也走到伞下,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谈起了他准备带大庭叶藏去的那家酒馆的情况。
大庭叶藏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到了画孰附近的蓬莱町的一间酒馆里。
喝了一杯酒后,堀木正雄就打开了话匣子,对浑身不自在,且根本遮掩不住自己的不自在的大庭叶藏道:“我可是一早就注意你了,对,就是你这个腼腆的笑,跟别人隔离的表情,嘛,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啊叶藏。喂,小娟,给我们这位美男子倒酒……”
大庭叶藏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第二天下午去买书的时候才发现钱包里少了钱,然后隐约想起来昨晚在酒馆最后是他付的账。
(我可不想和这种会被阿萤评价恶心的人混在一起啊……)
(不过话说回来,阿萤不嫌弃的人真的存在吗?除了我以外……)
大庭叶藏脑海中回放起曾经在那间木屋里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里面有不小一部分是小野寺萤对他人的尖刻评价。
小野寺萤也很坦诚,甚至都有点无赖了——但这一点也很可爱——直截了当地提前对他申明:“我知道背后说人是非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啦,但是说实在的,谁能忍住八卦的欲·望和指点他人人生的诱惑呢?反正我是忍不住,不过我也不打算当一个在社交界被人尊敬的人,所以无所谓啦~而且,在别人面前我还是会忍着的,就是在你这儿发发牢骚。所以作为交换,阿叶也可以对我发牢骚哦,我会认真听的。”
每每想起小野寺萤的一些评价和吐槽,大庭叶藏都会失笑。
如果他对她说起这个堀木正雄的事的话,她估计也会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大一通,末了再摆出严肃脸告诫他千万别跟这种人来往,以免近墨者黑,还浪费了好多时间,有那功夫多记几个词语不好吗?
笑着笑着,想象完了的大庭叶藏不得不回到孤独的现实中。
现实里没有一个就坐在他身边,靠在他身上的少女,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他自己。
现如今,别说遇到一个可以让小野寺萤气势十足地评价一番的人,就算是一夜之间整个东京的樱花都凋谢飘零,他也不必耗费时间在准备话题上,更不必从想到小野寺萤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抱有忐忑的期待,直到她真地出现在他面前才安下心。
他再也不用关注有意思的事、准备任何叫人感兴趣的话题,更不用去期待着什。他可以一直安心了。
或许是因为大庭叶藏对那天的酒钱一事默不作声的缘故,之后堀木正雄约他去喝酒约得更频繁了。
渐渐地,不光是酒,大庭叶藏还跟着堀木正雄认识到了很多对他而言很陌生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