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高兴他对她坦诚相待,因为他对其他人都不这样,她喜欢他的区别待遇,喜欢他的偏心,喜欢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就是一边幻想着惊天动地超凡脱俗的旷世绝恋,一边俗气地为那些人人皆有的私心欢喜的矛盾体。
但是,她没有忘记大庭叶藏说他因为爱她而憎恨自己,也没有忘记大庭叶藏说爱她很痛苦。
她不是不理解,大庭叶藏即使如此依旧没有放弃和她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值得她快乐的事,但是爱情让她贪心,读过的书让她求全责备。故而她心中欢喜,可脑子里难免要怨,怪大庭叶藏不能像她一样快乐,疑心是否是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个人的命运和人生的重担上,以至于都分不出太多的心思,像她一样全部投入,然后因爱盲目(至于她本人是否真地全部投入,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小野寺萤渴求着大庭叶藏的坦诚,但她心里想的那些,她却不会告诉大庭叶藏。
她认为自己心头的那些烦恼不是大庭叶藏能处理的事,所以说出来也没用,只会多一个烦恼的人,于是她不说,只打算潜移默化地改变对方,隐晦地引导对方,让对方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值得她爱的人。
于是此时此刻,背负着小野寺夫人那世俗的诸多标准以及小野寺萤那文艺的各种要求的大庭叶藏,他的心神被自己笔下的小野寺萤占据了,连神情都恍惚了起来。
他一直看着小野寺萤,或是扭头对视或是用余光捕捉,然后把影像在脑海中加工,一笔一画涂到画布上。
他毫不怀疑这将是他画出的最美好的作品。
他坚信这是他能创作出的,凝聚了世间所有美好的最高艺术。
现实中,那个本该活在画中的女孩子开口了,“我不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相反,我认为什么事都有好有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我相信存在即合理。所以我不用不切实际的标准要求别人,也不用不切实际的标准要求自己。我理解并接受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物,哪怕是神明,哪怕是我的爱情。阿叶,有时候我会害怕你会因为我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明明很俗气却还自以为清高的人而渐渐厌倦我。”
心爱的女孩这么说了,拿幽怨的目光凝视他,就算他正在画的是下一副《蒙娜丽莎》,他也只会把画笔一扔,空出手来去把少女揽到怀里好好抚慰。
“不会的,根本不可能,阿萤,如果我不了解你的话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喜欢上你了,正因为你看事的通透,才让我心生仰慕……”
好似旅人在倾听古老寂寥的鲸鸣时突然看到海面下一闪而过的巨大的阴影,大庭叶藏忽而一怔,忘了自己原打算说什么。
“你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仿佛是呢喃又仿佛是询问,大庭叶藏越回忆越心凉,“也没有以前那么胆大了……”
小野寺萤听着大庭叶藏的心跳,娇声道:“没办法啊,只能等这件事过去了。”
小野寺萤没有否认。
大庭叶藏的眼睛终于落在了现实的世界。
现实的世界里只有樱花树而没有樱花,太阳早就坠入冰冷的海底,海浪声呕哑杂乱——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演奏家,鲸鱼……鲸鱼就是那个海面下游荡过的庞大的阴影。
大庭叶藏下意识低头,就像受惊的孩子第一时间寻找父母的身影那样去看小野寺萤,试图从小野寺萤身上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世间美好的具现化。
他看到了。
他不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认为自己会看到的,还看到了不在意料中的。
他看到那具被他藏在灵魂底的尸首,那具骨头腐烂发臭,里里外外爬着蛆虫流着脓汁的尸首。
腐烂的嘴唇裂开,一道漆黑的口子,笑成世间最阴险最恶的模样。
被他杀死的妖怪示威地歪了歪脑袋,靠在了他心爱的纯洁姑娘肩头。
是的。每当大庭叶藏将小野寺萤抱入怀中,妖怪也会将她抱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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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无垠的偌大宇宙中,大庭叶藏和他以为自己杀死了的妖怪相对而立,如若观镜。
宛如双生。
大庭叶藏终于醒悟了。
一座地狱哪怕再像天堂,也终究是地狱。
他堕落为魔鬼,一步步踏入的地方并不是他幻想的天堂,而是地狱。
被这个恶意的现实刺穿,大庭叶藏濒死般无力,顺着不可知的意志松开手,放开了一无所知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