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澜受伤,箭标因为三角斑鬣狗的离去而消沉,后来又发生了安澜给坏女孩让开位置这件事之后,小落叶似乎认为自己看到了女王“退让”的可能性,嗅到了女王的“颓势”,于是更加努力地推动联盟壮大,越发把帕莫嘉架了起来。
安澜把这些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也非常了解这个政治联盟的优势和弊端,甚至还因为看得清而有些哭笑不得——比起箭标,小落叶更像三角斑鬣狗,而被赶鸭子上架成为“老牌政客”的,喜欢直来直去的箭标在家里简直是个异类。
小落叶和三角斑鬣狗投机的打算真的可以成功吗?
她并不这么认为。
小落叶在过去许多次内部冲突中都表现出了自己的弱点,它习惯于对自己的对手挑挑拣拣,碰到合适的对象就会迅速上前想要占据主动权,碰到认为不合适的对象就会把帕莫嘉推出来当挡箭牌,这一举动并不会逃过其他斑鬣狗的眼睛。
一个真正的强者,是不会挑剔战场的。
难道坏女孩曾经计较过这些吗?
当时假如坏女孩想要追随者,只需要收敛一些自己的脾性,就可以达到目的,说不定还能和黑鬃女王较较劲;即使它没有吸纳追随者,也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氏族里站稳了脚跟、打响了名头,当斑鬣狗们提到坏女孩们,都会敬畏地支起耳朵,而不是略带轻蔑地议论它掩盖不住的野心。
无论是帕维卡、帕莫嘉还是小落叶,至少在目前这个时间段,在安澜看来,都是不够格成为一个女王的,它们所理解的强大,所理解的公平,所理解的优势,实际上只是最能发挥它们自己长处的领域,而对于那些不擅长的部分,它们不是想着怎样去处理,而是想着怎样逃避。
一个女王需要的特质绝不仅仅如此。
在过去数年的时光当中,如果不是因为南部氏族被她用强权牢牢镇压着,整个高层都被梳理过一遍,还有许多对她忠心耿耿的盟臣在持续不断地进行压制,巢区的氛围绝不会那么“轻松”,也绝不会留给着些年轻人们那么多发挥的空间。
要达成这一成就,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不说别的,光说那些真正有实力的雌兽,就不会在没看到一个王储的魅力时盲目地对它低下头颅,也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真心顺服。
首先需要确保它们的利益。
对斑鬣狗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有足够的血食可以吃,有个安全的地方可以睡觉,可以繁育并抚养后代,如果连这个条件都达不到,接下来的任何事都可以不用再谈。
端看这一点,在狩猎场合有所建树的三只壮年期雌兽似乎都可以满足条件,但在让它们能过下去的同时,还要让它们过得好。
一些斑鬣狗需要得到尊重。
安澜麾下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箭标和上校,它们两个都是十分需要存在感的雌兽,要想像挥舞刀剑一样挥舞它们,必须要不断给它们能展现实力、得到成就感的机会,同时给出正向的反馈,让它们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高度认可。
另一些斑鬣狗则需要相对安逸的环境。
安澜麾下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笨笨,这只雌兽从小时候追随她开始就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着,平日里不是在思考着一些其他斑鬣狗无法理解的“大事”,就是抓着骨棒和草杆在和幼崽们玩耍嬉戏,输了还要耍赖,还要嚎啕大哭。面对笨笨,最好不要让它做太多重要的工作,但也要让它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假如换了一个女王执政,眼下这种舒舒服服的生活都会飞走。
帕维卡过分抬高了“自我”的重要性。
帕莫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我”的重要性。
要是它们两个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无论谁上位,恐怕都处理不好和盟臣之间的关系,更别提把那些具备实力的大型政治联盟弹压下去,使得它们不敢心生疑虑和杂念,维持着氏族的繁荣了。
此时此刻安澜也做出了和当年壮壮一样的判断——假如两姐妹能够意识到彼此的优势和不足,并且携手共进,那该有多好啊。
但也正是因为它们还做不到这一点,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做到这一点,所以在安澜因为长辈接二连三地逝去而觉得有些力乏,有些怅惘,开始把目光更多地转向继承者时,唯一值得考察的就只有壮壮。
壮壮......已经比黑鬃女王继位时还要年长了。
自从当年和小希波远远地见了一面之后,它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总是像在追逐着什么一样,从不肯停下奔跑的脚步。这是一件好事,但在有些时候也可以成为一件坏事,在安澜看来,它可能有些太在意小希波了,放在氏族内部的精力反而在减少。
直到四月里的某一天,她的腿脚不那么疼痛,因此可以带着巡逻队一起到领地边界去做加强标记,顺便驱逐一下在那里徘徊了太长时间的借道者和贸然越过边界线的入侵者。
那天王室小团体里安澜带上了壮壮和橡树子,壮壮又自己做主带上了年纪较大的一个女儿,一边走一边还在有模有样地向它传授巡逻时应该注意的事,以及和主战力们配合的技巧。
大部队走到领地边缘时,它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
安澜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回头去看,结果就发现壮壮正在以一种很出神的姿态望向东方——
隔着一个草场,小希波带着盟臣出现在了那里。
箭标在她身边很小声地喷了个鼻息,听起来像在打喷嚏,同为被希波阴影笼罩过的雌兽,每次看到和母亲长相无比相似的小希波,它大概都会跟安澜意一样,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但是今天,在场有比她们两个加起来还要神色复杂的存在:壮壮向前小跑了两步,不断扫视着小希波和它身后的追随者们,耳朵立起又落下,眼睛里面熊熊燃烧着连她也看不太清了的火焰。
起初,安澜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是因为橡树子见怪不怪似的跑了两步追到壮壮身后,摆出一副比平常更加恭敬的模样,她才骤然意识到壮壮在试图证明什么——
我也有追随者。
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成为你。
在那个瞬间,安澜忍不住有些难过。
比起帕维卡和帕莫嘉,壮壮对她来说归根结底是不同的,有时候看着壮壮,就好像在看一个自己从未有过的女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从一只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小毛团,养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鬣狗;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肆意生长的枝丫修剪利落,直到它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如果说从前出于对自己所在意群体的未来的看重,安澜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继承者,那么现在,在老一辈们逝去了的当下,在她自己已经腿脚不便的当下,在两个小公主还立不起来的当下,在壮壮如此渴望着对等的当下,难道不能给它一个尝试的机会吗?
趁着她还没有完全老去,还对高位者们有足够的影响力,还能把控氏族未来的走向,一旦发现情况不妙,可以将将笼头及时调转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情感占据一次上风呢?
安澜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而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这一思考,就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时间走到五月份,走到了大雨滂沱的一天。
这天晚上,安澜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啸叫声响,但在起身时觉得后腿走起路来格外疼痛,还伴随着脊背上一阵又一阵的令人牙酸的碰撞感,于是便决定在巢区静养、避雨,和往常一样把加强标记这件事交给巡逻队员去做。
以往说是巡逻队员,其实就明确指的是箭标。
尽管和王室并不血脉相连,但箭标从地位上来说是二把手,从实力上来说也镇得住其他主战力,在安澜缺席时,它就是氏族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完全可以代表南部氏族的部分意志。
但是那天,安澜把箭标按在了巢区里。
这个举动可以说出乎了所有斑鬣狗的预料。
可即使到了这个身体一直在拖后腿的时刻,安澜在势力上仍然处于上风——统治者联盟异常繁荣,卫星联盟兴旺发达,本就和箭标不太亲近的王室小团体和断尾联盟也会过来帮忙,假如三角联盟有异动,一定会被轻易击碎——但她并不准备诉诸武力。
箭标也并不需要她诉诸武力。
作为一个老对手,一个老朋友,一个有时让人头疼的下属,一个永远忠实的伙伴,箭标在听到女王意有所指的低吼声时已经做出了后撤的姿态。那样子显得十分顺从,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从了,以至于就连边上蠢蠢欲动的小落叶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往后退。
当所有雌兽退开之后,留在场中的就只剩下了壮壮。
到了这个时刻,壮壮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异常,而是继续和女儿说着话。直到它感觉巡逻队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催促般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主导的位置。它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安澜,在发现安澜没有表示后,又几次三番停下脚步,翘首张望,直到她终于看不下去,鼓励般地晃了晃脑袋,它才仿佛终于安心了一样,强压着激动跑到了队伍前列。
这一次,壮壮就没有再回头。
安澜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壮壮和母亲有着一样的耳廓,有着一样的脊背。事实上,它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只是在长辈们面前,它仍然是孩子的身份,仍然和从前那个幼小的、需要指引的自己一般无二。
精简后更显年轻的巡逻队踏过嫩绿的草场,几只戴冕鹤在水塘里唱着歌,张开翅膀,梳理着洁白的羽毛,狐獴被洞穴的震动惊醒,张牙舞爪地蹿了出来,看到是掠食者,又一溜烟跳回洞穴里,只留下一撮毛茸茸的尾巴。
不知何时,雨慢慢地小了下来。
被大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明亮、澄澈。
安澜慢慢地踱回到风口,回到了诺亚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人类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星星”,每到夜晚,城市中都是万家灯火,将银河的光亮尽数夺走,但在这里,在这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天体仍然是唯一的光源,在这浩瀚的星穹之下,任何抬头仰望天空的野兽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渺小。
那些早已逝去的此刻或许正在繁星间嬉戏,早晚有一天,星空也会成为她,成为他们的归宿,而那些还活着的则该在地面上继续奔跑,继续搏杀,继续和长着尖牙利爪的敌人抗衡,直到它们再也不能奔跑、再也不能战斗的那一天,直到它们失去呼吸,变得冰冷,沉入岁月的尘埃里。
自然按照它的道理运行着。
永远有鬣狗老去,永远有鬣狗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