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在高空的摄制组心情很沉重。
他们临时接到冰架不太稳定的通知,还来不及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就被赶上了撤离的直升机,驾驶员本打算把一行三人直接运到科考船上,经过一番沟通周折才取得了继续拍摄的机会。
加布里埃尔匆匆拍了点从高处看冰面裂缝的镜头,然后就催促驾驶员飞向他们最熟悉却也无力拯救的地段——帝企鹅聚居地。
一路上没人说话。
无论是性格跳脱的年轻人维克托还是沉着冷静的阿尔玛都对现状感觉到无法接受。
这片聚居地里至少生活着九千只幼崽,它们挺过了出生后的等待,挺过了冬日的寒风,挺过了疾病、意外、同类相争,却注定无法挺过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灾难。
真好笑不是吗。
原本摄影组的计划是要拍到这一代幼崽成长的过程,看着它们足够强大、足够独立,像父辈那样从陆地进入海水当中,可是现在他们能拍到的场景和“希望”没有半毛钱关系,非要说的话,可以算是一整个世代的“毁灭日”。
上午10点21分,冰架崩塌了。
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来整个冰盖从中间崩碎,然后再次崩碎,三次崩碎,碎裂造就的巨型冰山相互碰撞、挤压、折叠的过程。
在这个程度的天灾面前,一切处于冰面上的活物不过是随意便可抖落、可碾碎的尘埃,阿尔玛拉近镜头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实在拍不下去了,灰绿色的眼睛看向神色悲伤又彷徨的两个同事——两个战友。
“我们得去找艘船。”她说。
“船?”维克托木然地重复着。
他第一反应是断裂面很不稳定,每分每秒都有大大小小的碎冰在往下掉,那些掉落下去的海冰有的漂浮于海面上,有的还在旋转,有的叠搭在一起,又随时随地受到新落下来的冰块的影响,船只在这种地方很难通行。
但是加布里埃尔已经关掉了摄像机。
这位抱着梦想信念奔赴南极的纪录片导演从背包里掏出卫星电话,放在摊开的手掌上,依次扫过摄制组的其他两名成员。
维克托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像共犯邀请的目光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喉咙里浮浮沉沉的硬块突然完全被吞咽了下去,于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说道:“你先借借看。”
不用说——没人同意这个计划。
无论是用靠近拍摄的理由还是用尝试施救的理由都没用,接连打了三个电话,对方不是担心过分靠近企鹅可能会把人类携带的细菌和病毒传给它们,反而容易对这个已经受到重创的世代造成更严重的影响,(“但是我们已经和这个帝企鹅大群相处快半年了!”加布里埃尔反驳。)就是担心往这种高危地带扎是嫌命长的行为,万一把冲锋艇借出去回来的是几具尸体,责任没人背得起。(“我们会自己负责。”加布里埃尔叹气。)
最后还是阿尔玛出面给一个老朋友打了电话。
10点39分,直升机抵达目的地,把三个摄影师放在了甲板上,前来交接的船员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们会乱来。这还是最大的崩塌已经过去了的情况,要是放在这次崩塌之前,就算关系再铁也不可能借到船。
10点51分,冲锋艇进入了浮冰海域。
此时距离栖息地陆沉已经过去半个钟头,直升机调头前加布里埃尔在空中还扫到了海面上的许多灰影,现在这些灰影中的大部分却不知所踪,约莫是体力耗尽、挣扎不能、沉进了海里。
他们很快商量出了一套搭救办法。
情况紧急,首先要搜索的是
还在水里沉浮的小企鹅,然后是那些站在较小的浮冰上的小企鹅,最后才是情况较好的小企鹅。冲锋艇上放不下那么多幼崽,所以三人必须先找出一块足够结实也足够大的浮冰,把每轮搭救救下来的个体统一放到那块冰上。
这个计划没有太大的毛病。
或者说,这个计划本来没有太大的毛病。
然而当他们真的开始像捞汤圆似的把泡在海里的幼崽往上捞时,问题就出现了——目前还存活着的小企鹅被打散分布在很大一片区域内,假如他们每次都要进行来回,势必会浪费时间,导致许多小企鹅得不到救援。
加布里埃尔、阿尔玛和维克托不得不做出决定,把捞上来的对象就近放在冲锋艇经过的最安全的冰面上,然后赶往下一个待救援对象。
任务是艰巨的。
三个月的小企鹅已经有成年企鹅的一半大,又正在经历一次巨变,情绪非常不稳定,扑腾起来十分有劲,很多次加布里埃尔都能用上两只手,靠着维克托在后面拉着他才勉强回到船舱里,要不然反倒可能被幼崽直接带进水中。
一次次弯腰,一次次回转。
加布里埃尔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中渐渐感到麻木。
今天上午他们可能打破了一百条关于接近野生动物和干涉它们生活的社会共识,将来要是有人知道这段花絮,又该在社交平台上遭到一大堆非议了吧......
但是,骗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