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听不懂人类的话,只是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还是人类时曾经阅读过的写着血泪的文字,她想到了那些幸福地死去的野生虎鲸,她想到了来当年四处碰壁浑身是伤的萨沙,想到了它的无所适从,想到了它的格格不入。
多年的旅行,多年的学习,多年的交际,好像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历经半生,她再想不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次年夏天,嘉玛在安澜的请求下选择了北极路线,并在夏季结束后继续朝东迁徙,经过格陵兰岛,下到另一片被美洲大陆阻隔的海域。
这并不是鲸群第一次出现在北大西洋,但却是第一次在熟悉的海湾里看到一个被扩建了的巨大的人工隔离带。
大约五头虎鲸生活在这里。
它们有着不同的外形,说着不同的方言,很难想象这五头虎鲸竟然都是出自同一家海洋世界,平时也被当作同一个鲸群看待。
和一群完全无法交流的同类相处十几年,想必也过得很辛苦吧?
安澜静静听着它们的声音,辨别着这些方言属于哪个族群,或者是相近的族群。
萨沙比她更激动一些,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它竟然直接靠到挡板上,和栅栏背后的虎鲸对视着。
期间有工作人员坐着船过来查看,还拍了好几张照片,应该是准备回去认认过来的是哪个鲸群,好判断是不是圈养虎鲸的家人找上门了。
不过他们要失望了。
下一次再有工作人员过来时,安澜就听到他们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弗兰西丝”,又用一种更古怪的语气叫着鲸群的名字“维多利亚”。
啊……大概是被鲸群迁徙折磨过的学者吧。
她颇有些恶趣味地想。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可能又要让这些学者为了论文报告头秃几年呢,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听听家庭成员的意见。
安澜于是在某次家庭会议上提出了要帮助圈养虎鲸寻亲的事,出人意料的是,嘉玛不仅没有给出自己的决定,还把决定权放在了她手中,莉莲和坎蒂丝甚至都没有异议。
祖母鲸下放了它的权柄。
这是安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可她也很明白,越是拥有决定权,就越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并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承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
即使嘉玛赞同了她的话,也不代表她能甩手,因为嘉玛和维多利亚是不同的。
维多利亚作为祖母鲸一贯强势,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自己的成算,而且它的作风也似的这些抉择十分有说服力。
当年安澜想要出去旅行,她自己都还处于知道方向、知道大概情况、走一步看一步的状况,维多利亚一决定把整个鲸群都带上,立刻像是给这个愿望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好像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嘉玛则不同。
如果说维多利亚在族群里充当的是智者和后盾,是定海神针,那么嘉玛在族群里充当的就是蛛网,它无法提供更多决策上的支持,只是提供感情上的支持,将所有成员凝聚在一起,日复一日地以坚定和温柔倾听着、陪伴着。
正如现在它在家庭会议上倾听着她的想法一样。
安澜环顾四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漂浮在海面上的等待着她说话的家庭成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有朝一日她将会成为这个鲸群的祖母鲸,成为这艘大船的舵手。
母亲给了她一个练手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已经从坎蒂丝和她身上做出了选择,并且认为这个选择对家族来说是最合适的。
于是安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她都在栅栏边的海域里停留,只在冬季稍稍南下,去更温暖的地方越冬。
就用这段时间,她和其中一头最不留恋人类世界的虎鲸建立了初步交流,并在此年春天折返时把它从栅栏里带走,预备带着它去方言相似的虎鲸群里碰碰运气。
嘉玛全程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陌生虎鲸接近时判断了一下对方是否有威胁,然后就冲着女儿发出了一个轻柔的鸣音。
这头大虎鲸跟着维多利亚鲸群一路北上,赶往独角鲸出没的海域,并在这里成功地和其中一个族群搭上了线,彼此确认就是十几年前失散的家人。
在这个海冰融化的温暖季节,安澜把它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