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如何,自我介绍环节真正完成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两头小鲸开始频繁在石滩见面。
起先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闲聊,你嘤嘤两声,我呜呜两声,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慢慢地,安澜结合肢体表达,摸索出了几个词汇的含义。
对任何一个同虎鲸生活了快六年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反应代表着它在高兴,什么样的反应是攻击前兆,都是非常明确的。
于是安澜学会了“高兴”和“你很烦”这两个表达。
当她和小雌鲸面对面浮着,不停地叫着“高兴”的时候,石滩澡堂一下子就变得了吵闹的幼儿园,惹得来擦身的大虎鲸再次提高洗澡速度,恨不得光速进来,光速离开。
这场小交际并不是秘密。
至少安澜并不觉得它需要是个秘密。
某天在维多利亚家族狩猎时,正巧隔着三四百米碰到了小雌鲸所在的家族,原本它们是要擦肩而过的,就在距离缩到最短时,安澜使坏喊了小伙伴的名字。
霎时,整个鲸群都停了下来。
好几头大虎鲸迷惑不解地转动着眼睛,雄虎鲸巨大的鳍叶变成了两片固定纸板,雌虎鲸则窃窃私语,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外来客在叫家中老幺的名字,就连安澜自己的长辈都在拿胸鳍拍她。
小雌鲸原本假装没听到。
但在安澜一声声的呼唤下,它被妈妈拍了一下肚皮,不得不克服羞赧,很是敷衍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很快,这就成了一场游戏。
居留鲸家族和ETP家族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你来我往的呼唤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叫名字,少数时候是“高兴”,“高兴”,“你笨死了”,“你好烦”。
所有大虎鲸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都开始发现小学生——幼儿园吵架的乐趣,这个居留鲸家族也不再表现出漠视,有时候还会接受安澜在边上同游一会儿,隔着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
10月中旬,安澜已经学会了许多词汇,甚至学会了不同鱼类的名字。
两个小伙伴开始倾听对方的捕猎课,并在对方被长辈说嘴时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在嘲笑激励下,小雌鲸进步得很快。
有一次它和长辈一起通过掀起浪涌的方式从岩石缝里冲出来几条奇努克鲑鱼,因为狩猎大成功,它还特地叼了一条最肥的过来,很得意地在安澜面前晃了一圈。
炫耀完毕之后,它把鲑鱼往她脸上一丢,甩甩尾巴就走了。
安澜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个礼物。
她决定礼尚往来。
送海豹是不能送海豹的,送企鹅也不行,和南方居留鲸不同,北方居留鲸根本不攻击海洋哺乳动物,总不能往素食主义者跟前送肉菜,往喜欢养宠物羊的人跟前送羊肉。
还是坎蒂丝给了她一个小建议。
次日,安澜穿过两个海湾,找到了最精神也最特别的一条海藻,叼到石滩去送给小伙伴玩。小雌鲸本来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把海藻顶在头上,结果就被气冲冲游出来的螃蟹踩了好几脚。
安澜笑得差点震掉背鳍。
那天整个海峡里的虎鲸家族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吵架的声音,一头追着一头,从石滩游到志愿者小屋木板,又游到狭角。
最后小雌鲸终于消气了,叼着海藻环和她玩拔河,在仗着自己年长一两岁获胜后还得意地做了个腹拍跃水五连跳。
恶作剧没有在这里停止。
而且恶作剧的范围也开始越变越大了。
不仅仅是双方家中的大虎鲸,到后来连两脚兽都成了恶作剧的受害者,人人都知道这里的幼鲸特别调皮,他们不仅不避开,还点名要来看。
于是更多游客经历了被气孔喷水、被跃浪溅水、被突然出现惊讶的事。
小雌鲸向安澜证明了它在恶作剧上是个真正的大师,它不仅花样百出,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它开始玩水听器。
大概是北方居留鲸长辈教过它水听器是个什么东西,小雌鲸开始频繁出现在水听器附近,然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鸣叫。
有一次它靠得太近了。
那一声高音出去,对天发誓船上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声音在低咒“S”开头的单词和“F”开头的单词,然后是一阵爆笑声。
恶作剧得逞。
小雌鲸哔哔咘咘地游走了。
在这种高强度互动下,流传出去的视频越来越多,许多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两头小虎鲸。
他们最开始认为安澜是没有家族的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居留鲸家族收养,所以才和小雌鲸混在一起。但很快有人指出生态型不对,又兼之观察到了维多利亚虎鲸群,从加州档案里翻出了她的编号和名字。
一头居留鲸和一头ETP鲸玩在一起。
这种事闻所未闻。
大量观察者作证,不仅仅是白天,即使到了夜晚,有时候它们都待在一起。
海中的发光浮游生物会在被触发时泛出一点亮绿色的光,从船上看,两头小雌鲸游过的地方就像拖过两道长长的尾迹,如同典礼飞机划过天空时留下的绚烂烟痕。
当名声渐渐打响时,安澜才第一次从观察学者听到自己和小雌鲸的人类名字——毕竟不是每个游客都能准确认出虎鲸,更别说叫出名字。
她自己被命名为弗兰西丝,意为自由;而小雌鲸的名字更有来头一些,当地人叫它莫阿娜,那是《海洋奇缘》里迪/士尼公主的名字。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时间。
到10月底的时候,鲑鱼洄游差不多结束了,聚集在这里的海洋哺乳动物们也准备挪窝,该往南走的往南走,该回栖息地的回栖息地。
维多利亚家族也要离开了。
安澜依依不舍地和小伙伴告别,两头小虎鲸靠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鲑鱼”,“海藻”,“贝壳”,“鸟”,”高兴“之类的词,莫阿娜胡乱叫着仅知的话,而安澜也只能胡乱回应。
除此之外只有大量的鸣叫和叩击。
谁也不知道对方叫了什么,但两头小虎鲸都很开心。
双方家长静静地浮在三百米开外的地方等待,在真正分别时,安澜分明看到莫阿娜的外婆和维多利亚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在致意还是在交流些孩子不明白的讯息。
背鳍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海面上。
而维多利亚也转过了身。
坎蒂丝明年就要生宝宝了,届时迁徙路线会是什么样,迁徙时间会是什么样,还要看外婆怎么去调整。
安澜忧伤地意识到夏令营结束了,也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来这里,再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但她不是个悲观的人。
几辈子时间过去,她总是满怀希望。
如果明年还来的话一定要带点新鲜花样来,安澜暗下决心——全然忘了自己是头虎鲸,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口袋可以拿来装伴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