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仲秋,枝桠上的树叶几乎全部落尽,只剩光秃秃的灰色枝干,天气转寒,秋日的萧瑟日渐浓烈。
虽然黎诺吃着段淮月配的药,身体比之前强不少,但比起普通人仍然虚弱,这会儿已经觉得有些冷,屋中要日日烧着暖炉才行。
这日她靠在暖炉边暖身子,听见门外远远传来原乐的声音,“哎呦,放松,你不用紧张,没什么可紧张的,诺诺可好了……”
谁紧张?
黎诺不明所以,站起来往门口走。正巧原乐推门进来,看见她,连忙挥挥手,“别过来别过来,现在外边有些冷,你上内屋坐着。”
黎诺探头,却没看见门外的人:“怎么啦?是谁呀?”
原乐回头看了下,说:“诺诺,萧冲大人过来了,他想拜见你。”
黎诺微微一怔。
“哦,你可能忘了,就是前阵子霍云朗说的那个……”
“没有没有,我记得的。”黎诺摸摸头发,迟疑片刻,“好啊,那让他进来吧。”
没想到萧冲竟然会特意来拜见自己,黎诺不着痕迹的暗暗深呼吸:他这样的举动,显然将六年前的事深深放在心上,到现在也没有放下。
也不知道他一会儿会说什么、做什么,没准又是一场内心折磨。
很快,一个灰衣男子从门外慢慢走进来,他微微低着头,面色有些隐晦。黎诺抬眸看去一眼,还没想好该如何称呼,只见萧冲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原乐呆住了,黎诺更是吓一跳:“别别别——你这是干嘛,快站起来。”
萧冲并未起身,他闭着双眼,以手撑地认真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地的每一声响都让黎诺心一颤,她哪敢受这个礼,奔过去站在萧冲身侧,也顾不得别的忙伸手扶,“好啦好啦,这是做什么?萧大人起来说话。”
萧冲岂敢让黎诺亲手扶自己起身,嘴里低低道了声“多谢姑娘”,便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黎诺看看原乐,原乐也一脸茫然,一副指望不上的样子,她只好笑了一下,缓和气氛:“萧大人以后别这样吓我,难不成你与霍大人一样有什么事要请我帮忙?那直说就好啊,能帮的我定会尽力,不信你问乐乐,我很好说话的。”
显然,这一两句话并不足以缓和萧冲的情绪,他双唇翕动,眉宇间门沉沉痛悔。
黎诺长这么大,只哄过傅沉欢一个人。换个人,她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开口。
萧冲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属下亏欠姑娘良多,这条命该任由姑娘处置,姑娘理应或杀或剐……”
“哎——停停停,”原乐先听不下去了,“萧大人,您来之前不是说您只是来请安的吗?我要知道你说这些可怕的话,就不把你领进来了,你看诺诺这么一个和善人,怎么可能喊打喊杀的?”
以她对黎诺的了解,便直接说了,“从前那些事,你也别提了,王爷都没有处置你,诺诺更不会的——你说这些,再把她吓
到了。”
黎诺赞许地看了原乐一眼,连忙点点头:“萧大人,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事,都不重要,我听霍大人提起过,你是沉欢哥哥的左右手,如今你回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所以过去发生什么,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她是真心的。
其实她也很想跟萧冲道歉,是她的计划里,牵扯进他这个无辜的人,可是到底无法开口了。
萧冲微微侧头,“原大人,可否请您暂且回避?”
原乐略一犹豫。
她不太想走,但只看萧冲那低微神色,也考虑到霍云朗和王爷对他的信任,便点了头:“好吧,烦请萧大人长话短说,王爷的醋劲儿大着呢。”
萧冲这才微微露了些笑意,“是。”
等原乐走后,萧冲复又低头,一脸歉然低声说,“姑娘,虽然你们都说旧事不必重提,可在属下心中,到底是不一样的。属下知晓您过往记忆全失……也明白以您心性之良善,绝不会要属下的性命。可是,失去记忆,定然吃了许多苦,这些苦楚与恐惧该有个发泄的出口才是,属下……”
“好啦,萧大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黎诺挥挥手打断他。
她有些无奈,略略想了下,斟酌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真的没吃苦,至少从我晕倒在路边醒来一直到现在,都是被人护着的。”
说着笑了下,语气轻松,“如果我心中真的有气,此刻会打你一顿出气的,但是真没有啊。”
黎诺望着他,说的认真:“萧大人,你不要再内疚了,无论前事怎么样,此刻我只认为你并不亏欠我。其实……我还有拜托您的事。”
萧冲一愣,忙道:“是什么?”
黎诺说:“我无能,体弱不懂武功,没有实力雄厚的母族,也并不聪慧。对沉欢哥哥而言,实在没多大帮助,但你既有才干又忠诚可靠,日后还要请你帮我好好保护他。”
萧冲低声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顿了下,他又摇头:“姑娘怎么这样说自己,怎会认为自己无能呢?您冰雪聪明,若没有您,王爷……王爷早在六年前便不在了。”
“你说什么?”
黎诺眉心一皱,急急追问,“这是什么说法?什么叫早在六年前就不在了?”
萧冲愣了愣,反应过来——黎诺不记得小木盒的事情。
不记得,也没有人告诉她。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但看黎诺神色焦急,想了想,还是说了:
“姑娘,六年前您出事,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当时王爷伤心欲绝,生不如死,本来是要立刻殉你而去的。”
他的话字正腔圆,平铺直叙,并没有过多辞藻渲染,可黎诺听在耳中,却如同一声声惊雷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道砸在她的心上。
伤心欲绝。
生不如死。
殉她而去。
此时此刻心境不同,寥寥几
字,听来已是心惊肉跳。
她几乎不敢去想象当时的傅沉欢是如何绝望心碎——光想一想已经不忍,他又是怎样生生挨过的呢?
萧冲还在说:“当年您给属下留下一个小木盒,让我代为转交给王爷,说里边有您的愿望——王爷这些年,便是靠着它,撑着一口气活下来的。”
黎诺一双剪水乌瞳微微睁圆,因为震惊,她明澈的眼眸中闪着细碎潋滟,垂在身侧的小手无意识揪紧衣角。
靠它撑着活下来……
傅沉欢……他怎么这么傻?
萧冲说的话,她不是不懂。
甚至当时的她,就是担心傅沉欢也许有自尽的可能,才上了这一把保险锁。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傅沉欢竟然是到如此程度:不是有自尽的可能性,而是,靠着那个荒唐的小木盒,才撑住了一口气,活下来。
原来她从来没有懂过他。
她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救赎任务,只知他爱意值黑化值的数据,却不知道他一颗心。
黎诺觉得脑子快要炸开,眼眶微微发酸:“这些事……他都没有与我说过,我们重逢以来,他都没有提过……”
萧冲摇摇头:“王爷的性子,即便受再多事,怎么会提呢。”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姑娘,你们重逢的时日不长,也许还未像从前那样了解王爷的心性,他一贯只会做,不会讲。但是这些年,他实在承受太多太多了,如果没人替他说,他是绝对不会自己言明的。属下忍不住……要为王爷说些话。”
黎诺:“你细细说,不要遗漏。”
“是。”萧冲想了想,先说道,“姑娘,王爷身边甚少有知己,云朗为人坦率忠直,心思却不细;段公子虽然与他有些故交,但过于潇洒,向来不为俗事所绊,更不会关心。属下虽蠢笨,但陪伴王爷多年,他的心思属下便也明晰一二。”
萧冲深深看了黎诺一眼,抿抿唇,“大约当年,姑娘你与王爷心心相印时提及过什么,故而王爷一直认为您放置于木盒的心愿,乃是匡扶夏朝。所以这些年,他弹精竭虑夙兴夜寐,并非如世人所认为的那样,不择手段的往上爬,而是想造一个太平盛世,完成你的心愿。作为礼物,尽可能早一些去见你。”
黎诺喃喃:“……见我?”
她的声音太小,甚至萧冲没有听见,仍然沉沉说着:“甚至于王爷容忍应斜寒活到现在,除了是你要求之外,也因为他治世才能与对黎氏皇族的忠心,对现在的陛下而言,的确是一位能将他辅佐成明君的老师。新朝才起,百废待兴,陛下需要一位引路人,可王爷没有心力、也不愿意亲自培养陛下,所以,他向来对应斜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黎诺已经说不出话,一切不理解都说通了——她不知道这么多的细节,他将所有都隐忍在心,只捧给她全部的温柔爱意。
她心脏被攥紧般的呼吸困难,艰难问:“那他……那他这些年可有伤害过自己……”
她很怕听见萧冲确定的回答,然而,他的回答却比她想象中更心碎。
萧冲说:“这要看怎么定义了,其实自六年前,他便已经死了。心与灵魂,都不复存在了。只是因为这个念想才一直苟延残喘撑到现在,待这腐烂不堪的王朝焕然一新后,便可奉为礼物去见你。”
“他从未停止过这个念头。”
“轰”的一声,黎诺大脑中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
她茫茫然望了萧冲一眼:“他始终存了死志,一直都没变过……只是想完成所谓的我的心愿之后再……”
萧冲沉重点头:“是。”
旋即,他流露些许欣慰的笑,“但眼下,此事永远不必担心了,您安然无恙,王爷也不会再做傻事。”
黎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眨了眨,一颗心酸涩至极。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至此,她已经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不得他会拥立黎玄景做皇帝,因为他从不在意权利,只是为了她而已;
怪不得他这个摄政王做的那般矛盾,因为他没有想过流芳百世或史书垂名,只是纯粹的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即便搭上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