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
靳一把盛喃带上音乐楼的天台。从屋面楼梯间推门出来,天边
晚霞迎面扑来,云层渐染,仿佛要盖上肩发,半颗夕阳缀在城市的天际线处,摇摇欲落。
盛喃呆在原地。
也只呆了三四秒,她就开心得要跳起来,跨过靳一拉开的金属门,跑到平整的天台上:“哇!”
晚风扑面。
女孩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一直落到出屋面楼梯间的墙根前,倚墙靠着的靳一脚边。
他眼尾微扬,眸子淡淡含笑,一点都不意外地看着不远处蹦跳的小姑娘。
好像也不太像橘猫吧,哪有这么活泼的橘猫。
橘猫把夕阳和晚霞拉扯得东倒西歪,又拽着那些云彩和风的影子,一路跑回到他身边。
她激动又雀跃地停在他面前:“你怎么发现这里的啊?”
“逃课,偶然。”靳一低着头,看着她说。
“那有别人发现这里吗?”
“没遇到过。”
“那这儿以后就是朕的天下了!”盛喃把胳膊一扬,得意又二兮兮的,“朕以后要来这边写生,爱卿陪驾!”
靳一垂眸,莞尔:“好。”
“……”
安静的晚风里,云飘过头顶。
好久过去。
女孩的胳膊放下去,头也低了,她看着脚尖前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合拢又分离。
盛喃听见自己轻声开口:“哎,靳一。”
“嗯?”
“你是不是,”她眨了眨眼,“没想考大学啊。”
“——”
风声骤静。
靳一眼底的情绪也滞了一滞。须臾后,那双黑眸低下,他无声望着站在他身旁,还没他肩膀高的小姑娘:“为什么这么问?”
“……”
他声音和往常一样。语调不紧不慢,还懒洋洋的,因为情绪的缘故,所以总是好像透着一点浅淡的笑意,细寻又翻找不到。像说每一句普通的话时那样平静,没任何差别。
可盛喃的眼睛还是黯了黯。
因为他问为什么了。
但他没有否认。
盛喃感觉刚刚的那些开心全都不见了,身体里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被扎了一个细小的看不到的孔,把那些情绪全都漏出去,最后只剩下空荡的无力感。
她最讨厌无力感了。
盛喃朝旁边抬起头,有样学样地靠到他旁边的墙壁上,轻声说:“我又不傻。我觉得我还挺了解你的。”
“是么。”靳一回眸看她。
盛喃望着天空:“知道你考年级第一,我可开心了,开心了一上午。然后中午回家我就跟来接我的阿姨说,我同桌特别厉害,他能考年级第一呢。”
靳一低着声:“她说什么。”
“赵阿姨问我,那他以前为什么不好好考试呀。”盛喃沉默下来,几秒后她弯下眼睛,转回来拍拍靳一的胳膊:“然后我就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讲义气,回来上学是打赌输给我了,考第一是因为要帮我出口气……”
她声音里的笑慢慢就撑不住了。
盛喃感觉落下来的夕阳余晖沉甸甸的,压得她
低下头去,声音也闷闷的,像怕打碎什么似的轻:“可要是没有我呢,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不考第一了。”
“……”
“可是就算回来、考了第一,你不会和谁拿高考打赌对不对,我可以改变过程,但是改不了你选的结局。”
“……”
“为什么啊靳一,”盛喃慢慢憋了口气,她怕自己没出息,会让难过得要哭的情绪从心里浸进语气,“大学很好的,为什么不去。”
“……”
晚风更加安静。
很久以后靳一轻叹了声,像笑又像无奈:“猜到你会问,也想好了不告诉你。”
盛喃憋住呼吸,有点恼地仰脸看他。
于是再藏不住微微泛红的眼圈,黑得像被晚霞漉湿的眼睛,细白的鼻梁和通红的鼻尖。
靳一眼尾情绪愈重,他俯身想做什么,可最后只是克制地抬手,摸了摸女孩额发:“不用担心。我想好了不告诉你,但想好的时候我也知道,我最后总还是会告诉你。”
盛喃愣了下:“为什么?”
“可能,习惯了吧。”靳一轻啧了声,像不甘心地仰回去,他带着半玩笑的语气落下手臂,“不管我计划做得多早,多下定决心,你也总能变成那个我排除不了的干扰项。而且不需要你说什么,盯着我多看两秒我就自动投降了。”
“……”
“不过你说得对,最后的那个结局我已经选定了,不能改。”靳一叹气,低头,“好消息是你想去哪个大学,我都会尽力帮你,有你的专业课加分,国内院校,即便是那两个最高学府也可以试试,这样能补偿吗?”
“……”盛喃眼圈通红地瞪着他:“我是打不过你,可我咬人很疼的。”
靳一哑然失笑。
他轻一撸校服袖子,露出冷白修长的手腕,还往她面前抬了抬:“嗯?”
逗猫似的。
盛喃气得特别想真的咬他一口让他知道什么叫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但是她忍住了。
盛喃拽开他手腕,低下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再决定咬不咬。”
靳一笑了下,倚回墙前:“高考前的假期,你在干什么。”
“啊?”这个突兀的转折让盛喃空白了几秒,“可能,背书和睡觉吧。”
“嗯。我那时候回了一趟我爸家,不巧遇上他和一个女的在卧室里滚床单,”靳一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晚吃了什么菜,“不是我妈。”
盛喃一僵。
“这不是大事,”靳一想起什么,低眸笑了下,大约是想照顾唯一听众的情绪,可惜眼底并无笑意,“他们没离婚,但分居很多年了,各玩各的。”
靳一说得非常平静,但盛喃听得胸口更闷涩了。
“比较遗憾的是,这次他跟那个女人约好,等我上了大学,他就和我妈离婚,出国——”那截话声突兀地沉下去,冰冷得近凶狠,“还要带我奶奶一起。”
“……”
盛喃没跟上这样的转折,听得微微错愕。
靳一低垂回眼,在望向身旁的女孩时,情绪又被他抑到海面以下:“我奶奶已经快八十了,她不会外语,更不可能从头学起,她的身体状况也已经很难适应那个国家&#30
340;气候环境。她所有活着的或者死去的朋友、亲人全部埋在这里,这片土地上有她的一辈子——而她原本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偏偏是最自私冷血的利己主义。”
“她照顾我从一岁到十岁,我所有和家人有关的记忆里都只有她,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别的亲人,”靳一声音低下去,“对不起,盛喃。但是除了我,没有人能阻止他带她离开、没有人能站出来保护她了。”
盛喃听得惶然,胸口那种闷涩终于变成近压迫的窒息。
她像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湖里,拼命想要找到那个出口,连死死攥紧了靳一的手腕都没察觉:“你可以……你可以把奶奶带在身边,一边读大学,一边照顾她……”
靳一没要她松手,只很淡地笑了下:“你不了解那个男人,他是最精致的利己主义,他会考虑他的利益、声誉、面子,关乎他自己感受的其他一切。我奶奶名下有她自己的房产,只要在出国前变卖,那就可以充实他开拓事业疆域的注入资金;而且他不会容许别人议论他如何自私地抛母弃子,他会坚决地要求把母亲带在身边、许诺给她一个条件优渥和儿子陪伴的晚年;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想去的那个喜欢称道民主的国家里,我奶奶的存在还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
盛喃很轻地抖了一下。
晚风不凉,但她从心底觉着发冷。
靳一却平静:“如果我们发生争执,只要我在上学,那赡养权就不可能判给一个学生。我需要证明自己有时间和能力赡养老人,高中文凭足够我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了。”
“所以我不会参加高考,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为了谁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