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鬼使神差,跃入脑海的记忆,令穆骁的心,猛地提揪了起来。他脑中嗡嗡作响,而心内一片惊茫,抬手拿起那只白玉扳指,望着其上篆刻着的半阙古人词,感觉自己像是身在当年那条暗巷里,前后皆昏晦少光,他怔怔立在暗色中,打量着白玉扳指,神思惊疑,为一个可能的猜想,心惊不已。
……天底下刻有字迹的白玉扳指何其多,高门富贵人家,这样的玉扳指,不知收有多少,区区一个相似的扳指,算得了什么,如何会这样巧,不可能这样巧……
……可,那一夜,拱卫在马车旁的佩刀侍卫,个个身形矫健,神色冷厉,体魄非凡。他当时即以杀手的直觉判断出,那些侍卫,都是常人难敌的当世好手。寻常权贵人家出行,重的是高门排场,不会仅携数名侍卫随行,还将车马,停在僻静无人的暗巷里。寻常权贵人家出行,也用不着携带那样的高手,以做警戒护卫……
……什么人外出,既需有当世高手,贴身保护,又必得行踪隐秘,不得张扬……
越发可能的猜想,在穆骁心中,震颤得越发厉害。他猛地握紧白玉扳指,转看向牢中的颜昀,峻容冷凝地审视着,并沉声问道:“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你人在哪里?”
从见穆骁拿起那只白玉扳指,神色惊惑古怪地长久打量,颜昀心中,便泛起异样的感觉。当穆骁转看过来,如利箭般,猛地向他问出这一句后,颜昀心头如受重击,猝然一震,那些浮泛心中的异样感觉,瞬如滔澜狂风迭起,汇聚成一道惊天闪电,将他久远记忆里的那个昏暗夜晚,霎时照得雪亮。
……穆骁说,“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朕在去往东市的路上,有缘与她相识”……
……穆骁问,“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你人在哪里”……
一瞬间,耳边仿佛响起了全天下的嘲笑声,响亮的,尖利的,讥讽的。
天下间的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个殚精竭虑、苦救社稷的楚朝末帝,曾在登基元年,亲手放过了来日亡他楚朝的敌人,并给敌人指了一条生路;
嘲笑他这个深爱妻子、苦候真心的丈夫,原是妻子与她情郎相识相爱的促成者,他在那一夜的指点,让夺他江山的敌人,与他深爱的女子,有缘相识,进而相爱,私结鸳盟,互许终身,珠胎暗结。
原来楚朝,是真正意义上地亡在他的手上,是他导致了楚朝的灭亡,他在位多年的苦心经营,在那一夜的指点前,就是一个可悲无力的笑话;
原来他一直渴求苦候的妻子真心,也曾是被他,亲手推给别人。他曾那样羡慕那个“阿木”的存在,羡慕妻子对少时情郎的一往情深,却原来,那份情深的缘起,是在他手中促成,他亲手缔结了敌人与爱人的情缘。
江山、爱情,原来从一开始,就毁在他自己手上。
……他是上天的玩物吗?上天造他出来,将他投入这样的命运里,是想看一个凡人,终其一生,究竟能活得有多可笑吗?!!
全天下的尖讽嘲笑声,像一柄柄锐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颜昀的胸|膛。可笑可悲的世事与命运,如重轮碾过、巨山压下,他感觉自己的身心,都正被重重碾压地血肉淋漓。胸腔受着无尽的挤压,心反复张皱成一团,似将爆裂,又似皱挤得喘不过气,叫他几将在命运的压迫下,窒息而死。
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污秽的牢房里,神色沉静如前,而心内,血气潮涌。命运的重压下,他身体的每一处,似都正被摧残碾压,承受着剧烈的痛楚,他仿佛竟听见自己骨节碎裂的声音,那一直支撑他直面艰坎命运的后背脊梁,一寸一寸地断裂开来,一声声,清晰就在心底。
袖内,握在手中的黄铜钥匙,早被用力到,攥抵入掌心血肉里。鲜血顺着钥匙流下,无声滴落在衣袖中,悄然将垂拂膝上,鹤羽般的雪白,浸得血红。颜昀抬眸看向大晋朝的天子,眸静无波,嗓音亦淡,如轻风,将漂浮尘世间的一片轻羽,无声拂落在地,轻轻地道:“不记得了。”
他再一次回答天子的疑问,衔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声音平平静静:“嘉平元年,那样久远的事,谁还记得呢。”
袖中染血的黄铜钥匙,在年轻男子敛衣起身的动作下,于重重素衣雪白后,悄然跌落在牢内的污地上,与混杂暗红血污的泥地,融为一色,不为人觉。
颜昀走向摆好的纸笔几案,静望着穆骁问道:“陛下所说的不杀琳琅、不杀阿慕,可是真心?”
穆骁冷声道:“……自然。”
并非先前为激颜昀心生怨恨时,所说的,不仅要与顾琳琅“再续情缘”,还“爱屋及乌”,允许她的孩子活着,而是,他根本杀不了顾琳琅。纵在心中恨极了顾琳琅,他也杀不了她,在离杀她最近时,他没能动手,此后不管心中多恨,他都无法再对顾琳琅举起屠刀。
他要顾琳琅活着,将她活着囚在他的身边。既然她叫他一世不得欢愉,将在怨恨和痛苦的折磨下,孤独至死,那他,就将同样的痛苦折磨,通通回报给她。颜昀一死,人世间,能拴住顾琳琅不自尽的,唯有一个颜慕,他会为这个,留住颜慕的小命。他将以颜慕性命为胁,将顾琳琅囚在身边一世,当有一日,他身死时,他会带着顾琳琅一起走,人间黄泉,她永远别想再抛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