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份紧密牵连、互亲互爱,阿慕才会说这四个字。是因在爱中长大,因纯孝知恩,阿慕才会陡动杀心。这样藏于骨中的男儿血性,这样毫不迟疑的坚定狠绝,是颜昀所赞赏的,他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阿慕的发顶,温声赞道:“好孩子。”
偏殿中,琳琅一直“睡”近半夜方起。她不知委身侍奉晋帝的自己,该如何面对夫君和孩子,自从御殿回来不久,就躲在这一方帐帘低垂的小榻上,像一个人将自己藏进重重厚茧中,以此暂避人世,暂避世间风霜刀剑,也暂避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心爱之人。
但,避,是避不了一世的,因对方,并不是让她如避蛇蝎之人,而是令她时时心中挂念的爱人。近夜半时,琳琅终是起身。这时候,世人皆已睡了,万籁俱寂中,她循着殿内幽暗的灯火,缓缓走至颜昀榻前——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昏暗里,以夜色为遮掩,她才有勇气,过来见一见她的夫君。
然,颜昀并未深睡,她刚撩开帐帘,在榻边坐下,颜昀即轻轻牵住她手。帐内淡淡的兰叶清香中,颜昀的声音,温柔如水,“我刚想过去看看你,你就来了。”
原以为近一日调节下来,她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深深藏好,可在这时,颜昀温柔轻轻的一句话,立叫她丢兵溃甲。
琳琅闻言陡然鼻子一酸,喉咙也微微哽咽,好像一个人在外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可挺直脊梁,迎对风雨,但当回到家,家人爱人一句简单寻常的关心之语,就能戳破那人坚强的表象,让人立时泪流,要将胸|腔中的愤懑委屈,尽情地宣泄出来。
幸有夜色遮掩,未叫颜昀望清她神色的刹那异常,琳琅强忍住心中酸涩,努力语气寻常地问道:“怎么还没睡?是身体难受地睡不着吗?”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颜昀道,“自离开楚宫后,夜里一直没有与你分榻睡过。”
在楚宫时,颜昀因朝政繁忙之故,并不总是夜歇在她的未央宫里,有时就歇在御殿,甚至御书房。后来,晋代楚立,她和颜昀,总在一起,夜里也未再分榻过,只,除了颜昀并不知晓的昨夜……
想到昨夜,她是睡在别的男子榻上、别的男子怀中,琳琅心中愧痛如绞。纵有夜色遮掩,她也觉得自己依然无法面对颜昀,正要寻个理由离开时,幽暗的光线中,颜昀边朝榻内挪了挪,边对她道:“过来吧,同我一起。”
似受诱惑的,琳琅,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静默片刻后,她上榻依在颜昀身前,似想借此温暖怀抱,洗涤昨夜种种不堪的记忆。
那人的气息,是那样暴戾阴鸷的可怕,纵洗了又洗,她还是感觉自己,一直被他可怕地缠绕着,直到此刻,在颜昀温暖的怀抱中,她才感受到片刻安宁。颜昀的气息,是温和的、安宁的、令人舒适的,不似那人,像是腐烂阴冷的深渊,要拉着她与他一起,一直沉沦在冰冷的黑暗里,令人绝望窒息。
幽暗的夜色里,榻上的年轻夫妻,如连理枝缠,温柔相拥着。颜昀手搂着妻子,将心底的疑虑问出道:“昨日下午,我忽然感觉十分困倦,依你看来,当时我的困倦不堪,正常吗?”
自然不正常,她白日私下问谢太医得知,颜昀当时,应是中药了。那药与颜昀平日所饮药物相克,故而她虽同用了点心与茶水,但没有像颜昀那般忽然昏睡乃至病沉。谢太医和她叹说,这一中药,令颜昀这几个月对身体的调养功夫,损折了大半。而这一切,自是拜穆骁所赐的。
想及穆骁,琳琅心中恨极,但,这一真相,如何能对夫君明说呢,他的性命,正捏在穆骁手中,楚朝已亡,蚍蜉难撼大树,唯有隐忍,方能保全。
“夏日里,人本就容易困倦”,琳琅轻轻说了这一句后,紧紧搂着夫君道,“快睡吧,谢太医说,你当好好休养身体,不该这么晚,还醒着的。”
颜昀“嗯”了一声,未再追问,只是想着白日里谢太医有些闪躲的神色,想着自己忽又病沉的身体,想着昨夜那场蹊跷的大火,在无边的夜色中,暗暗思考着。
夜尽天明,断续落了两夜一日的雨水,终于停了。夏阳放晴,渐暄晒至午后,雨水带来的凉快几已无存,令人纵身处避暑行宫,依然感到有两分燥热,小小的孩童,也将练剑的场所,从殿外庭中,转至空旷殿内。
琳琅看习练许久的阿慕,面上都是汗意,唤他停下,拧挤着毛巾,要为他擦脸时,一名棠梨殿宫女走了进来,向她一福道:“碧波池新开了一朵并蒂莲花,顾婕妤请夫人过去一同赏看。”
心事深重的琳琅,哪里有搭理顾琉珠的心思。她径推辞不去时,又见那名为云芷的棠梨殿宫女,含笑望着她道:“顾婕妤派来的人还说,婕妤想以并蒂莲纹样制簪,只这具体样式,却画定不下来,想请夫人过去,帮忙参详参详。夫人还是过去吧,若不去,婕妤娘娘,或会不快的。”
一个“簪”字,像一道尖刺,猝然刺入女子心中。手中的毛巾,因惊滑落回水盆里,激溅起水花朵朵的同时,也引得正在喝药的颜昀,抬眸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