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往事(2 / 2)

穆骁见她动筷,似是心情更好,笑着拿起手边金箸,开始用他那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

御厨手艺再好,山鲜海脍再精,琳琅也一点滋味都吃不出。她煎熬地坐在食案前,一边味同嚼蜡地缓缓动筷,一边见对面的穆骁,似是胃口极好。

一碗普普通通的鸡丝面,在他那里,像是什么难得的人间美味,渴等这一口,已等了许多年,甫一动筷,便是大快朵颐,吃得甚有滋味,没过一会儿,大半碗鸡丝面,就已下了肚。

汤面清香热气袅袅,似将那双深邃的漆眸,也氤氲出了淡淡雾气。动筷飞快的穆骁,在狂吃了半碗面后,忽又缓下了动作。他透过缥缈热气,看向她道:“朕在十七岁前,一直没有吃过这道面。”

琳琅不知穆骁为何突然说这一句,也不知她自己该接说什么,一边默然无声地望着穆骁,一边暗想穆骁反常因由,暗想自己何时能走时,见穆骁静静看她片刻,又在缥缈雾气中,忽地对她笑了一下道:“其实差一点就能吃着了,在朕五岁那年。”

“朕的生母,原是荆州晋侯府的一名歌姬,在一夜侍奉晋侯后,有了朕。因为晋侯夫人,势盛性烈,不允许旁的女子,为晋侯生下子嗣,母亲她,自知身份卑贱,若被主母知道有孕在身,定是死路一条,便想悄悄饮药落胎,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朕的存在。

但朕的命,实在硬得很。母亲连饮了两次落胎药,都没能将朕打下。她担心再继续用药,会伤了她自己性命,只能在窃了晋侯一枚重要玉佩后,怀着对腹中胎儿的无限怨恨,逃出晋侯府,逃离荆州。

从前在晋侯府时,母亲虽只是地位低下的歌姬而已,但因貌美技佳,常被召侍宴,生活待遇,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一些。后来,她大着肚子四处辗转,将银钱渐渐用尽。当朕三岁左右,开始记事时,与母亲过的生活,已极清贫,经常刚吃了上顿,即要开始为下顿发愁。

在极贫窘时,母亲有时会拿出那枚玉佩。但,回回刚走至当铺门口,母亲便会调头。那时的朕,不知自己身世,不知母亲如此,是舍不下有朝一日作为晋侯之子的生母,回到侯府享受富贵荣华的希望,只知母亲每每如此后,看朕的眼神,便越发怨毒。

母亲看朕的眼神,总是衔着怨恨的。怨恨,是朕自记事始,唯一能感受到的母亲情绪。

母亲常说是朕毁了她,常说,要是朕不存在就好了。年幼的朕听着,只觉母亲是因被清贫生活磋磨,才会说下这些话。朕以为,虽然母亲对朕总是冷言厉色,但她心中还是爱着朕的,不然不会在只有一个馒头时,掰一半给朕,不会在朕生病发寒时,紧紧将朕抱在怀中。

那时朕还不知,在母亲那里,朕与那玉佩意义近同,是她未来重回晋侯府,享受荣华的筹码与希望。

那时的朕也不知,“阿穆”这个名字,并非为“穆”字的种种佳意而取,母亲并没有在朕身上寄托“恭敬”、“深远”、“温和”等美好寓意,“穆”为晋侯姓氏,母亲想的,仅仅是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晋侯府,摆脱现下凄寒处境。

起初那几年,母亲颇坚忍,然而荆州晋侯府的侯夫人,一直身体康健,而叶城里,朕与母亲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一年又一年的艰苦生活,终将母亲的耐心磨光了。与其等待虚无缥缈的荣华地位,不如把握触手可及的安定富足。朕五岁那年,母亲得到了一个机会,一名富商,在途经叶城时,因人生地不熟,误以为母亲是名可怜孤女,愿纳她为妾,带她回到怀州本家,令她从此过上富裕安定的生活。

若富商知晓母亲早有一子,这机会,或就转瞬即逝了。

母亲很快做出了决定,只是朕还不知,见母亲换穿上干净漂亮衣服,很是欢喜。那一天,母亲也为朕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在将那枚玉佩,亲手系挂在朕脖子上、掩在衣下后,牵着朕的手,带朕出去玩。

那天,阳光很好,朕仰看着母亲,只觉母亲美丽的容颜,也在熠熠发光。母亲的手,很温暖,母亲对朕说话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她带朕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中,不停问朕想买什么,说今天的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朕舍不得花钱,一直摇头,但母亲坚持,将银钱塞到朕的手里。最后,朕走停在一家首饰摊前,为母亲买了一支双股银叶簪——因为在那之前,每每有富贵人家的女子经过时,朕常见母亲羡慕盯看着她们的簪钗罗裙,既然母亲喜欢,那朕就买送给她。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了。

朕将簪子送给母亲,说朕想要母亲天天都这样高兴,天天都这样对朕笑。母亲听后,怔了一会儿,方伸手接过那支簪子。她低着头,轻抚了那簪首银叶片刻,将簪子簪在发中,对朕绽出了美丽的笑颜。

阳光下,母亲一直在对朕笑。她牵着朕的手,带朕来到一家面摊,为朕点了一碗鸡丝面,让朕好好坐在这里吃面,而她,要再为朕去买一支甜甜的冰糖葫芦。

朕小时候很乖,说会一直乖乖地坐在这里,等娘亲回来。

母亲听后,对朕笑了笑,身影隐入了潮水般的人群中。

那碗鸡丝面,闻起来很香。朕此前从未吃过荤面,舍不得一人独食,想等母亲回来,与母亲一起享用。

面香很诱人,但朕一口也舍不得先吃,怀着期待的心情,一边望着冒热气的面汤,一边等着母亲带冰糖葫芦回来。可母亲一直没有回来,直至一碗面,完全冷了坨了,也一直没有回来。

朕担心母亲遇到危险,顾不上那碗冷面,直冲入人群去找她。

从艳阳高照,找到夜半三更,朕因呼唤而逐渐嘶哑的嗓音,终于疼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个乞儿,将力竭失声的朕,堵在暗巷里,剥去新衣,拿走银钱。那枚玉佩,因被朕含藏在嘴中没被发现,成了母亲留给朕唯一的东西。

后来,朕就一个人,在底层摸爬滚打,挣扎求生。纵是处境最艰难时,朕也没有舍得变卖玉佩。那时,朕还不知这玉佩同晋侯有何关联,只是想,这是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母亲把最珍贵的留给了朕,那么,弃朕而去的母亲,也就不是一点都不爱朕,这枚玉佩,就是母亲爱朕的证明。”

平静如水的嗓音中,一段往事,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琳琅面前。

琳琅没想到穆骁会同她说这样的私隐之事,怔怔望着对面的年轻天子,不知该说什么时,见穆骁低头喝了口面汤,笑对她道:

“十八岁知道真相前,这玉佩,一直是朕最珍贵的宝物。十七岁那年,朕把这玉送给了一个人,因为,她为少年阿穆,煮了一碗鸡丝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