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八入仕为官,历经楚朝三代,与天子生父——清河王颜清,为莫逆之交。颜清才德兼备、清正仁义,其父僖宗皇帝,却十分昏聩无能,在位时,令楚朝江河日下,临死之际,不将皇位传与天下人心所向的颜清,反传与暴戾阴鸷的高阳王颜凌,生生掐断了楚朝的中兴之机。
颜凌登基不久,即逼死兄长,强夺其嫂。清河王妃初入宫那几年,痛失挚友明主的他,于朝堂上隐忍自保,私下里,既悲愤于报仇无门,又为颜凌独断苛政、穷兵黩武等种种祸害江山之举,痛心不已。
最是艰难煎熬时,清河王妃秘密找到了他,她告知他颜昀的真正身世,在他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种。此后,他成为颜昀的老师,教授他诗文政事,为他取字“昭华”。
尧致舜天下,赠以昭华之玉,颜昀是清河王妃与他的希望,也是楚朝的希望。自晓事以来,颜昀即知自己真实身世,他未曾有过天真玩乐的童年,幼少时在清河王妃的教导下,万般隐忍,勤修文武,一心为父报仇,等大仇得报后,又将所有心血,尽付于楚朝江山,立志重振王朝。
如果颜昀接手的楚朝,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能稍少一些,如果上苍肯偏爱颜昀些许,在他在位的这几年,令四海风调雨顺,而非天灾频频,能多给颜昀几年调息民生、捭阖时势的时间,晋侯穆骁,可晚五六年再崭露头角、踏上沙场,也许颜昀,真的可以力挽狂澜,做楚朝的中兴之主。
只可惜,上苍从颜昀出生起,就不肯偏爱这个孩子,可惜晋侯穆骁横空出世、用兵如神,一山不容二虎。
嘉平二字,是颜昀登基时,立志重振楚朝的美好期许。但今日过后,改朝换代,这原本寓意太平兴盛的年号,将成为颜昀失败亡国的注脚。楚朝实际并非亡于颜昀之手,可颜昀,却成了亡国之君,记于史册,永传后人。
心痛不已的陆谦,想试着开解天子几句,但未张口,天子即已洞悉他的用意,淡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归,罢了。”
他递来送行之酒,一世师生情谊,尽付酒中,“今生能拜先生为师,是昭华之幸。”
陆谦双手接过酒盏,含泪饮下后,见顾皇后揽着小皇子近前,温声让小皇子颜慕,向他行送别师长之礼。
陆谦忙辞不敢受,但顾皇后十分坚持,小皇子亦神色端凝,认认真真向他恭行大礼。陆谦望着这对母子,心情复杂。
颜昀承其父清河王清正之风,品性高洁,有生以来,唯一做过的出格悖德之事,便是强夺臣妻,在成国公之子霍翊的婚礼上,直入臣下洞房,将新娘顾氏,带回宫中。
其时,正是颜昀登基为帝的第二年。他闻讯后,急至宫中,问他为何如此行事,自毁声名。
十七岁的颜昀,当时已亲手逼杀养父,又见母亲殉情而死,是性情刚直的楚朝国君。可在这件事上,在听他急切询问因由时,他竟似回到幼年,像知道做错的小孩子一样,被老师训问得低头不语,于良久沉默后,方轻轻辩了一句,哑声低道:“她一直在哭……”
他从未见过颜昀那般神色,登时哑口无言。
幼少时的颜昀,一直努力保护母亲。后来清河王妃殉情而死,颜昀竭力守护大楚江山。顾氏入宫后,他极力爱护的,又多了两个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在得知颜昀即将禅位时,他惊也不惊。他能够理解颜昀为何能生生逆了本心,折了傲骨,背负万世污名,决定禅位。
昭华,亦有笛箫之意,幼少时的颜昀,确于乐事上颇有天赋,闲暇时习吹长箫,是他勤修文武的艰苦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慰藉。可清河王妃,待子十分严厉,认为颜昀是在玩物丧志、荒废时间,怒到对他闭门不见。颜昀见母亲如此,便将伴他多年的紫竹箫,掷入火中焚毁,此后,再不弄乐怡情。
他可以为所想守护之人,压抑本性,牺牲自己。从前,是为清河王妃,如今,是为他的妻儿。
可,谁来护他?
古来禅位之君,固有平安终老者,但,也有不少,明面上因病离世,实则死于非命。陆谦望着他苍白瘦削的学生,忧心忡忡,含泪转对顾皇后道:“陛下待娘娘情深意重,往后,请娘娘多多照拂陛下。”
顾皇后裣衽为礼,神色庄重,“琳琅永不负君。”
细雪中,离去的陆谦,最后一次回望南安殿前的一家人时,忆起从前教授颜昀课业,年幼的颜昀,曾不解地问他,为何“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心中更似刀绞,忧泪涟涟。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风雪中,帝师蹒跚的身影,渐渐远了,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也在苍茫夜雪中,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一夜风雪尽,朝阳东升,新的一年到来。新年元日,楚天子于宣政殿前,禅位于晋侯穆骁。新朝天子穆骁,定国号为晋,封楚天子颜昀,为长乐公。
新朝已立,丹墀之下,文武百官仰望着玄衣纁裳的新天子,倒头朝拜,山呼万岁。
帝冕十二旒珠,垂落在新天子眼前,隔绝旁人窥探视线,为其赫赫帝威,更添莫测威严。
世人以为,在此振奋人心之时,十二旒珠后的新帝眸光所望,定是江山万里,王朝霸业,却不知,在缓视过群臣宫阙后,它静秘地落在了,远处一袭素衣的长乐公夫人身上。
这一眼,此时尚无声而隐秘,不为人所知,但在不久的将来,将惊动天下,掀起滔天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