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年,不少地方势力,起兵逐鹿天下时,为了名头上的正义性,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晋军在老侯爷起兵之初,亦是如此,后传至主公手中,也未改弦易张。
如今,楚末的乱世烽火,在主公横扫千军的刀马下,已平定十之六七,楚朝大半江山,就在主公足下,楚帝颜昀,确实如顾皇后所言,对主公来说,是有用之人——若颜昀肯活着禅位,这江山改易穆姓,更加名正言顺。
不止顾皇后如此想,现下知晓楚帝后被生囚此地之人,心中应都有此猜测。只是,作为奉命擒囚楚帝后的将领,裴铎心中所想,要比其他人,深上许多。
尽管起先,在接受主公命令时,裴铎也想得较浅,在主公单独见他一人、令他此去“勿伤性命”时,自以为洞察上意地恭声从命,道此去“定不辱使命,生擒大楚皇帝”。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公在静默片刻后,竟沉声补了一句,“勿伤……顾皇后性命。”
言及“顾皇后”三字,主公向来冷沉自持的嗓音,似难自抑地,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灼烈恨意。
他那时惊怔抬首看去,却见主公如常容色冷峻、眸若寒刀,似除江山权势外,一如既往地,视天下万物为微尘草芥,半点不放在心上。
主公语中隐约的恨意,也许真是他的错觉,但那严命勿伤顾皇后的密令,真实存在。裴铎遂忍不住猜测,也许在主公心中,擒囚楚帝后一事,重心并非世人所以为的楚帝颜昀,而是颜昀的妻子——皇后顾琳琅。
朔风卷雪,在眼前如絮飘扯,裴铎望着顾皇后的眼神,渐渐深了。
身处如此险境,不仅在私情上,对病夫依然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理智上,亦能冷静分析局势,为己方尽可能争取生机,顾皇后确实不是一般弱质女子,此外,她还生得极美。
虽然身上所穿,并非一朝皇后的华服霓裳,仅是之前试图逃亡时的荆钗布裙,不施粉黛,通身没有半点金玉饰物,但这份极清极简,却似清水出芙蓉,愈发彰显顾皇后之眉目如画,如月凝玉霜,如花树堆雪。
或许正是这份有别于寻常美人的清丽姝色,使得顾皇后,成为楚帝颜昀这支白莲的唯一瑕疵。六年前,名声清白的颜昀,做了平生唯一一件有悖私德之事——他寅夜驾至臣下洞房,带走了臣子霍翊的顾姓新娘,将她迎入宫中,封为皇后。
此事令顾皇后名声大噪,世人皆传,顾皇后定然姝色过人、举世难寻。眼前佳人艳色,佐证传言不虚,她能让洁身自好的楚帝,甘愿自污声名,也会让一向不近女色的主公,因她破例吗?
也许主公并非不近女色,而是眼高于顶,寻常美色不入眼,只有顾皇后这等盛名在外的倾国美人,能让主公留心,特意交代一声,勿伤性命……
可若是真的留心,为何已过去三个时辰,主公仍对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满腹迷思,越想越乱,思索不出所以然的裴铎,见顾皇后虽仍极力保持冷静,如两军对峙般,不卑不亢地等着他的回话,但因心系病夫颜昀,眸光已难自抑地隐现出忧灼之意。
上意难揣,他既无法判断主公是否需要活着的楚帝禅位正名,也不知主公对顾皇后究竟有无心思,不如将身系这两件不解之事的皇后顾琳琅,直接送至主公面前,径由主公裁决。
想至此处,一直冷面不语的裴铎,终于出声:“此事末将做不得主,皇后若想召太医,随末将请示主公就是。”
裴铎与百万晋军的主公——晋侯穆骁,正身在楚宫御书房。茫茫夜雪中,他率五六精兵,引顾皇后,绕过沉寂宫阙,来到御书房前,恭声禀报。
但,禀报声落,殿内却迟迟没有声息,主公既不令进,也不拒见,只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漆厉地映在窗上,不动如山,又像暗夜里蛰伏着的猛兽,好似随时会冲破夜幕,亮出利爪獠牙,令人望之生畏。
冬夜严冷,纵是体质壮健如裴铎,亦觉寒意入骨,何况弱质纤纤的顾皇后。唯一一件可御寒的外氅,被琳琅留覆在颜昀身上,她一袭衣裳单薄,在御书房外的肆虐风雪中,翻卷如蝶,眉睫乌发,皆落沾了冰寒飞雪。
寂殿无声,而风雪越发烈了,就连见惯生死的武将裴铎,见如斯美人,在凛夜中冻到发颤,都不禁心生不忍,可那窗边乌沉的人影,心肠却似铁石铸就,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依然肃立如山。
裴铎暗瞧顾皇后渐渐冻到发紫的唇色,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该冻晕当场了。而琳琅,也确已快到极限了。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她,完全是在凭坚韧心念,苦苦支撑。她不能倒下,为了昏迷的颜昀,为了年幼的阿慕,他们,只有她了!
终于,在濒临支撑极限时,淡漠的嗓音,缓缓穿过凛冽风雪,挟着刀剑铿鸣的压迫感,落至她的耳边。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