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过去,附中变化不多,依旧是记忆里的样子。高中部与初中部仅仅一墙之隔,从高三年级所在的楼层窗口往外望,能看到初中部操场上奔跑着很多个子小小的少年少女。
段融至今仍记得,昏昏欲睡的一节语文课上,他无意中朝窗外看的时候,看见了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有个男生猛地推了下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
女孩朝前摔,腿上被磕破了,她没有哭,只是看了那男生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淡定地回到队伍里。
女孩子还太小,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远远地看都能看出精致得像个洋娃娃。脸上戴着口罩,整整一节体育课下来,即使她跑得满脸是汗,也始终没有把口罩摘下来。
放学的时候又看见了她,她还是在被班里的男孩们欺负,被人骂“丑八怪”。各种侮辱性的词落在她身上,她只是背着书包低着头往前走,一双眼睛湖水般清澈透明,带了天生的静。眼型很圆又大,睫毛蝴蝶翅膀般浓密卷翘,只看眼睛能看得出她是个多有灵气的漂亮姑娘。
段融朝她过去,赶走了那些欺负她的男生。她抬头朝他看,女孩子是真的还太小,个子还不到他肩膀,身体瘦弱单薄,让人怀疑她能不能在风里站太久。
后来因为他发现小姑娘的家跟他家同路,无非多走一条街而已,他开始顺道送她,早上会等她一起去学校。两个人交流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他问什么,她点头或摇头。
她不爱说话,像是一个哑巴,应该是在学校被霸凌的经历让她对这个世界失望。
段融站在两人经常走过的那条路口,在这个时候终于想了起来,沈半夏藏起来的那把黑色的伞,是在两人分别的时候,他送给她的。
一把普普通通的伞,被她当成宝贝一样珍藏了这么久。
喉咙里滚过一阵压制不住的苦意,他艰难咽下去。
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他拿起来,放在耳边听。
班律师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段融,我在西山这边的佛寺,住持留了罐好茶给咱们,你快过来吧。”
段融挂了电话,抬头,往寂静无人的街道又看了眼。
恍惚能看到十一岁的小女孩站在十八岁的他身边,拿出口袋里新买的几块糖,掂着脚努力伸长胳膊要递给他。当他把糖收下后,她漂亮的眼睛会笑得弯一弯。
之前以为自己已经对她够好。
现在才知道,其实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
佛寺里一片青葱,班兴昌茶都已经喝过两轮,段融才好不容易姗姗来迟。
“以前每次住持请你来喝茶,你跑得比谁都快,今天这是怎么了。”班兴昌问。
段融并不说什么,往椅子里一坐,背往后靠。住持过来给他倒茶,之前他都会跟住持攀谈几句,今天却一句话都不说,茶泡好了也不喝,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太平猴魁。
班兴昌看得稀奇:“怎么了,一副魂被勾了的样子
,为了半夏那小丫头?其实你也不用太着急,等事情圆满解决了,她会原谅你的。只是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太危险了,会有人盯上她的。”
“我当年不该回段家。”他突然说。
班兴昌一怔:“你说什么呢,不回段家你想干什么?还住你那破出租房里,每天等着人来讨债啊?”
“我就算走,也该好好告诉她,起码要给她留个电话。”段融往前弓身,头低着,气息往下沉:“我不该一声不吭就走,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更不该没过多久就把她忘了。”
班兴昌彻底听糊涂:“你到底说什么呢,她是谁?你把谁留下了?”
段融什么也没再说,额发下一双眸子又黑又沉,情绪晦涩不明。
一边的住持笑笑:“寺院北边有间祈愿殿,施主要是心不静可以去那里看看,或许能有收获。”
段融还真去了。之前他好几次经过祈愿殿,从来没有进去过。许愿这种事都是人给自己找的一种精神慰藉,错误地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上,而这世上真正能心想事成的又有几个。
他第一次来佛殿里看,殿里墙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木质檀香许愿牌,牌面上画着各人名字或记号。
他看了会儿就觉得索然无味,手插口袋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脑中闪过一张许愿牌上的记号。他转回身,站在一面墙边看。
密密麻麻的满墙许愿牌,其中一块牌子上被人画了株三瓣草的图案。
因为沈半夏的关系,他对这种植物很了解。
半夏草,成熟后可入药。
他把牌子取下来,手指在三瓣草的图案上摩挲了下。
翻过来,许愿牌上的一列字映入他眼帘。
段融爱沈半夏。
……
那天佛寺里廖无人声,静得像裹着一个秘密。
少女拿毛笔蘸了墨,虔诚地、认认真真地写:
段融爱沈半夏。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
——段融爱沈半夏。
……
段融从附中转学后,沈半夏想过,或许自己对他只是一时兴起,随着时间越长,她对他的感情就越淡,直至就算想起他,心也会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不会因为再也不能见到他,世界就一直灰蒙蒙一片,头顶压着大团大团的乌云,空气稀薄,喘不过气来。
总不至于一直这样想念他吧,总有一天能忘了他吧。
她这样想着,想着,一直从十一岁,到了终于迈入成人大门的十八岁。她发现书上的句子在骗人,原来时间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治愈师,她已经花了七年,可想起他的时候心依旧会动,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疼。
两人在一个城市,可她从不敢去见他,因为两人已然悬殊的身份,因为她常听到有关于他和万珂的花边新闻,新闻里说他爱万珂,痴迷般的爱,两人的爱情故事收集起来能写一本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这本小说过
程虽然多坎坷,但一定会以圆满来收尾。
而沈半夏不过是他记忆里早就没有印象的小孩,就算她跑到他面前把两人的过去仔仔细细地说一遍,他应该也只会皱起眉头,满脸不解地看着她,回:“抱歉,我不记得了。”
因为真的,不值一提,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
所以沈半夏从来不敢想:或许我可以试试。
她完全没有这个勇气,也不觉得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