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望着左玉,久久不言。过了许久,才道:“国朝给予的封位也是能拿来当条件谈的吗?德惠姬君,你放肆了。”
“臣女荣耀皆受天家所赐。除去先祖留下的基业,臣女并无珍宝可献于陛下。故只能斗胆,将天家所赐珍宝还于天家,求陛下一个开恩,一个怜悯。”
皇后叹气,“德惠姬君,你这又是何苦?即便他们不读书,日子也不会差哪去。”
“皇后娘娘,民间有句俗语叫作‘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一个读书人若不能为君父所用,一个武将若不能为君父守国门,必是遗憾。外祖家最小的孙儿尚在襁褓中,来日长大,不能行举业不提,还要处处顶着犯官的名头过活,臣女想想,那实在太可怜了。稚子无辜,求娘娘怜惜,求陛下开恩!”
天子依然没说话,可平静的表面下此刻却是波涛汹涌。
德惠姬君此人到底是真君子亦或是……
再想想,似没有必要。毕竟张昊卿只是张氏的父亲,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她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说她。倒是左林……
难道是左林让她来的?
天子稍稍一想,便在心里冷笑了声。自己这些臣子啊,在官场混久了,都早已不负昔年的纯粹。
左林辞官,自己未挽留,怕是已有诸多想法了。自己不敢来,便让立了功劳的女儿来,这老狐狸……
他审视着左玉,许久后问道:“听闻你师从许明知,朕且问你,什么叫仁?”
左玉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让天子满意,那张家该倒还是得倒,搞不好自己也得搭进去。
不过,机遇与风险并存。
这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去诠释“仁”的标准是怎么样的。这问题的关键在于得触动提问的人。
她想了想天子的经历,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她抬起头,福了福道:“回陛下,臣女觉着‘仁’的本意应是感同身受。”
“哦?”
天子挑眉,“说说。”
“唯。”
左玉应道:“世上所有的不愉与恶,皆因私心而起。若能感同身受,那么罪与不悦也会少许多。陛下,若君王与为官者能心系天下百姓,能与百姓感同身受,必能体谅百姓的艰辛;体谅到了百姓的不易,必会努力治理天下,故而,君臣系民,为天下计,为百姓计,此为感同身受,是‘仁’。”
左玉慢慢地说着,“同理。儿女知父母养育艰辛,能与父母感同身受,孝道自成,此为‘仁’;为师者与求学者感同身受,知求学不易,无私教授此为‘仁’;学生感念师者教授之恩,感知教授不易,尊师重道自成,此为‘仁’。”
左玉福了福身,“陛下,臣女愚钝。臣女觉着‘仁’之一字的关键在于感同身受。能感同身受了,便不用再去背那些大道理,‘仁’会在‘心’自成;心有仁,行有义,行事说话自合圣人教导,无须再求援外力而自得圆满。”
天子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喃喃道:“感同身受吗?”
“是的。”
左玉道:“臣女斗胆,自觉若人人能做到这点,那大同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大同自会来的。”
天子沉默了。
他想起儿时,那些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去的人……
他们中有许多都只是普通的宫婢与小太监。他们大字不识,他们未受过圣人的教导,但他们却一次次帮了自己。
那时周贵妃风头正劲,父亲一直想立周氏的儿子为皇太子。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那时的自己属于弱者,那些普通的宫人其实要比自己强。但他们却怜悯他失了母亲庇护,怜悯自己一个皇子不该过得这么落魄。他们与自己感同身受,故而才能牺牲自己来保全自己。
那不是忠,那只是仁罢了。
与人共情……
大同不敢说,但起码世道会好许多吧?但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人是私心最重的。不过这个理解却又很有道理,若宣扬开去,于治国也是有益的。
久久后,天子笑了。
笑得开怀,似很满意左玉的回答。他点点头,道:“德惠姬君年岁虽小,可却读懂了圣人之语,言行举止皆合圣人教导。对圣人之言的理解也是让朕大开眼界。不错,若人人能相互体谅,能相互感同身受,私欲便会少许多。如此,又何愁大同不来?起注官,今日事录起居注。”
天子说着冲左玉笑了笑,“今日答对,颇有意思。记录下来,让后世子孙验证下吧。”
说完便看着左玉,见她并没有因为此事而激动,不由暗暗赞叹。
小小年纪,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当真是气度不凡!
只可惜,是女子之身。若为男子,今日之言必可扬名立万,自成体系。
但再想想,又觉不必惋惜。
不是没有女子青史留名,此女这等心智,谁敢说她不会在青史上大放光彩?
圣君子在位则见诸贤。
既见贤,则宣之,以起教化之用。
想到这里,他便一笑,“你以感同身受来说服朕,虽有些小心思,但念你一片赤子之心,朕便不与你计较了。来人,传朕旨意:张昊卿即可押解返乡,其子罢官,子侄辈不行举业,朝廷不录用,孙辈免责罚,可行举业,可为朝廷录用。”
左玉连忙跪下,一脸感激与激动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大笑,“起来吧。听闻你去了农庄后减免了庄户的租子?你可知,此事已传扬开来,有许多人正准备将矛头对准你,你当如何应对?”
左玉愣了下。
这事这么快就传开了?谁说古代讯息传播缓慢的?
见左玉呆愣,天子继续大笑,“难道没想过后果?”
左玉摇摇头,“回陛下,臣女有想过,但心中并不害怕。臣女就想,人活着总要讲道理,讲规矩的。若是天下人人都不讲仁义,不讲规矩,只想着损人利己,那这天下还能好吗?所以即便他们来理论也是站不住脚的。四到六成的租着实过于贪婪,这不符圣人教导。他们若来,我也愿摆高台,敲锣打鼓的与他们辩一辩道理。”
天子哈哈大笑,这才觉得左玉的确还只是个孩子。不过,也正因身上还有少年人的气息,所以才能这般无畏无惧吧?
想到这里,便是一笑,冲皇后道:“皇后,看见没有?心中有道义自是无惧一切宵小。”
“也只有圣天子在位才能保得这道义。”
皇后的话让天子更为开怀。人都是虚荣的。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总也想得一声赞,以求精神上的圆满。不然,吃力不讨好,谁还乐意继续辛苦下去?
天子笑得极为开怀,道:“那少不得也要助力一把了,不能让人将这道义坏了。德惠姬君,来日打高台,记得喊朕去看。”
左玉忙福身,脸上带着笑容,“谢陛下!臣女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