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嘉×李答风·风徐来·陆
翌日上元,十数名玄策军精骑簇拥着一辆高大阔敞的马车自京郊缓缓向西而去。
从清晨到黄昏,一路离身后的长安城越来越远。
李答风跟在马车后方,看姜稚衣趴在窗沿,正仰头与窗外的元策笑说什么。
元策坐在马上,弯唇一句句应着她,似是感应到来自身后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与姜稚衣说了句什么,稍稍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骑速。
“李军医眼馋一路了,”元策落到了后方来,“少看几眼,有益身心。”
李答风弯了弯眼:“沈少将军倒会强人所难,这马头朝着前,我不朝前看,朝哪儿看?”
“你掉个头,后边不就成前边了?”元策朝身后长安的方向一指,“我玄策军不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李军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多谢沈少将军指点迷津,我在曹营挺好的。”
“那倒是不知上元佳节,汉营里头是何等热闹的情状。”
——李先生上元一早就走?那真是好可惜,明日我这院子的灯彻夜都不会熄呢。
昨夜宝嘉最后的话忽而掠过耳畔。
李答风没再作声,也没再往下细想,这彻夜不熄的灯下,烛影摇红间,与她共度良宵的是哪位门客。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入夜时分,队伍抵达驿站。
李答风在驿站门前翻身下马,将马交给士兵,望着头顶红彤彤的灯笼出了片刻神,刚一抬脚跨过门槛,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院里传出:“真是叫我好等!”
李答风眉心蓦地一抖,一抬头,看见一身飒爽骑装的宝嘉款款从里步出。
本该身在数十里之外,在众星拱月下宴饮作乐,又或出游赏灯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这僻壤之地的驿站。
一如七年前,当他以为早已与她见过最后一面,她却在他意想不到的黑夜穿过冬夜的浓雾,出现在他眼前。
姜稚衣与他一样惊讶地停住了脚步:“阿姊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没来得及与你道别,想着过来陪你过个上元佳节?”宝嘉笑着与姜稚衣说话,并未朝他这里看来。
李答风站在原地,看宝嘉与姜稚衣一来一回笑语晏晏,直到宝嘉转身走向上房,姜稚衣回头邀请他一同去上房用晚膳。
李答风看了眼宝嘉的背影。虽然她从方才起一直在笑,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好气。
毕竟昨夜她说那句“明日我这院子的灯彻夜都不会熄”,应当是想他多留一天再走。
可他却只回了她一句:“那祝公主良辰美满。”
其实元策是为了对钟家动手才非得今日出发,他晚一天走,与宝嘉在长安过个上元,之后加快脚程追上队伍也并非不可。
可他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什么样的温柔乡都留不住。
良辰美景,一年一度属于有情人的日子,这上元若是过了,他可能真
就走不成了。()
“多谢郡主相邀,我与士兵们去偏房即可。”李答风朝姜稚衣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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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似想撮合两人,冲元策小声嘀咕:“你的军令如山呢?”
元策瞟他一眼:“军令。”
李答风看向上房里头已然在八仙桌边坐下的宝嘉,跟着元策和姜稚衣走了进去。
八仙桌四条边,元策和姜稚衣分不开似的挤坐在同一边,宝嘉坐在两人对面。
李答风进去以后便在宝嘉隔壁落了座。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元宵,宝嘉等他们等得早就饿了,拿起勺子舀了一颗团子就往嘴里送。
还没入口,却忽然被李答风摁住了手。
宝嘉眉梢一扬,看向那只落在她手背上的手。
李答风很快将手收回,解释道:“汤里放了酒酿,公主还是不吃为好,请人换一碗吧。”
“酒酿也算酒?”宝嘉好笑道,“李先生活得还真是够累的呢。”
“只是担心公主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
“李先生是在担心自己吧?”宝嘉意有所指地问。
李答风哑口无言。
“本公主行事没有条例,只要心情好,想破几次破几次。”宝嘉将元宵送入口中,自顾自吃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姜稚衣瞅瞅两人,收敛了一丝与元策的卿卿我我。
眼看宝嘉将一碗元宵连团子带汤水吃得精光,李答风沉出一口气,低头吃起自己这碗。
不等他吃完,宝嘉已经摆出不再奉陪的姿态,起身冲姜稚衣招了招手:“不是说想做花灯吗?走,阿姊陪你。”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了席。
*
元策趁夜出去办事,上房留给宝嘉和姜稚衣姊妹两人同住。
用完晚膳,李答风在浴房沐过浴,洗去赶路一日的风尘仆仆,途经廊子时透过上房半开的窗子看见里头烛火荧荧,宝嘉和姜稚衣正专心致志编着花灯,两人有说有笑,皆是看也没往外看一眼。
李答风脚下顿了片刻,转头独自走进偏房,点亮灯烛,坐在窗前可以看到整间院子的位子,拿了卷医书打发时辰。
长夜漫漫,时不时有风拂过,沙沙吹动书卷的页脚,李答风手握书脊,每次风起便抬头朝上房看去一眼。
看屋里的人将做好的花灯挂起来。
看一桶桶沐浴用的热水往里送。
看谷雨阖上窗子,屋里一多半烛火熄灭,整间上房陷入寂静的沉睡。
李答风低下头去,从一个时辰前便停在那里的书页继续往下看。
看了几页,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咔哒声,一抬起头,见是上房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一道乌发披散的身影走了出来。
李答风一眼认出了人,握在书脊上的手微微收紧,却看宝嘉只是拢着披氅坐在了廊下,并没有朝他这里来的意思。
有七年多没见过她乌发披散,随意拢衣的模样了。
() 当年他去她宫里,她有时午睡起来懒得梳妆,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身为外男,又是臣子,自然不宜见公主这般闺中模样,便与她说,等婢女伺候公主梳妆好,微臣再进来。
她说这样不好吗?他说不好。
她又仔细追问,是不好看,还是不好?
他看着她云鬟雾鬓,娇艳面庞的模样,实在不可违心,只能说——不好。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笑起来说,那就不梳妆了。
李答风将神思从回忆里抽离,视线也落回到眼前。
廊灯下,宝嘉的脸一半被朦胧的微光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坐着,正仰头望着驿站正门的方向。
李答风可能知道她在看什么。
他没想错的话,她应该在看那盏红灯笼。那盏他方才来到这间驿站时,也看出神过的红灯笼。
偏是这临别夜,偏是有情人的佳节,偏是一盏失信的红灯笼。
李答风一动不动望着宝嘉,直到凉风拂过,吹起她乌发,看见她拢了拢披氅。
他合拢书,回头拎起一只袖炉,用指腹试了试温,起身走了出去。
宝嘉听见脚步声,抬眼朝他看来,眼看着他慢慢走近,却没有说话。
李答风走到她跟前,将袖炉递给她,也没开口说什么。
宝嘉接过袖炉捧在手里,暖了会儿手,见他还干站在一旁,掀眼道:“还有事?()”
“如果公主睡不着,我可以陪公主聊会儿天。⒈()_[()]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聊什么?我与李先生近来聊天,好像没有一次愉快收场吧。”
“那我陪公主坐会儿吧。”李答风在宝嘉身边坐下来。
“知道如果换作我的门客,这时候会说什么吗?”
“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那我今天就只说让公主高兴的话。”
李答风偏头看向她。
“不是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吗?有空先学学怎么当门客吧。”宝嘉瞟他一眼。
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了开去。
宝嘉跟着移开了眼,扫兴地靠上廊柱,正心想着果真还是孺子不可教,忽然听见李答风开口:“当年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宝嘉眼睫一颤,轻轻眨了眨眼。
李答风望着远处那盏红灯笼,继续慢慢地说:“收到公主来信的时候,家里没有红灯笼,只有黄灯笼。”
“当时皇后对我父亲施压,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被父亲禁足在府,没法上街,找了些料子拼拼凑凑,才做成了一盏红灯笼。”
宝嘉慢慢直起了身子。
“下狱以后听说公主为我跪了三天三夜,丢了半条性命,我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两样东西是不可违拗的。”
“哪两样?”
“一样是天意,一样是皇权,家里没有红灯笼,我却偏做了一盏,这是违拗天意,皇后要我与公主断绝
() 来往(),我却与公主私相授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是违拗皇权。违拗了,便要付出代价。”
宝嘉点点头:“是啊,违拗天意,违拗皇权,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最大的代价不就是死吗?”
李答风眯起眼看着她。
“李答风,你梦见过纸鸢吗?”
忽然听见她唤他全名,李答风稍稍一滞,摇了摇头。
“我梦见过,梦见自己有一天变成了一只纸鸢,和很多纸鸢一起,所有的纸鸢都知道,越往高处飞,风就越大,线就越容易断,所以旁的纸鸢一看风急了,便会小心翼翼收线飞低一些,可我却觉得,纸鸢就是为风而生的。”
李答风目光轻轻一闪。
“若一生都没去过最高的地方感受过那里的风,做什么纸鸢呢?我就要去风最大最急的地方,痛痛快快能飞多久是多久,这样,线断的那一刻也畅快淋漓。”
李答风凝望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宝嘉说到这里也停顿了许久,像在酝酿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答风,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后悔过吗?”
李答风沉默半晌,终于点下头去:“后悔过。”
宝嘉弯了弯唇,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
“但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只会那样选。”
“我知道,”宝嘉扬着下巴,眼睨着他,“我知道你还会那样选,我就想要你后悔而已。”
李答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我今天说了让公主高兴的话吗?”
“算是吧,”宝嘉语调轻快,似是卸下了什么沉沉的担子,有了得寸进尺的心情,“如果还能做点让我高兴的事就更好了。”
“什么事?”
“今日上元,我原本答应了一位门客,今夜要与他上街看灯。”
“公主想我现在陪你去看灯?”
宝嘉摇头:“只是跟你说——我今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他很伤心,问我要去做什么。”
“公主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去了个心愿。”
“什么心愿?”
宝嘉偏头盯住了他的眼睛:“一个如果明日会死,今日要了的心愿。”
李答风缓缓眨了两下眼,似是预感到什么。
“我想了想,你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这话实在很没道理。如果你有命回来,那你迟早是我的人,为何不早一些?如果你没这个命,那不趁现在——我若白等一场,好像有点亏,你若白试了这么多药,好像也有点亏呢。”
李答风呼吸一紧,原本平静的胸膛微微有了起伏。
宝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李答风,我有点冷了。”
李答风坐在原地默了许久,久到宝嘉以为他想装听不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