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你怎么没脱大衣?不热?”
轻缓梳过发根的梳子顿了顿,身后的人应声道:“忘了。”
“现在脱吧。”
贺桥便说了一句与协议结果一样长的话:“手已经弄脏了,没法脱。”
闻言,池雪焰微微扬起嘴角,像是觉得有趣。
他的手早就脏了,把原本干净的梳子柄弄得一塌糊涂,再递到贺桥手里,很快弄脏了对方曾经洁净的掌心。
无论是被染发剂着色的皮肤,还是同样难以洗净的人生。
在刺鼻的气味里,贺桥沉默地替他梳着头发,不止是他要求的后面,偶尔回答眼前人的提问。
“今天外面冷吗?”
“化雪了,很冷。”
他想起那些被缤纷脚步踩灰的积雪,想起街边花店里在料峭寒风中颤动的花瓣,忽然说:“你快过生日了。”
池雪焰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整个冬天最浪漫的那一日。
又要长大一岁的人随口道:“嗯,今年不过。”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
贺桥从来不会质疑池雪焰的决定,不会问多余的问题。
可这一刻,或许是因为彼此的距离太近,或许是因为过热的室内温度带来一种近乎温馨的气氛。
他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为什么不过?”
正凝视着镜子的人轻笑一声。
空气霎时陷入静寂。
过了许久,就在贺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轻盈而详细的答案。
“因为我很喜欢在这间房子里最后过的那个生日。”他说,“不想用其他生日覆盖掉。”
这是可以继续往下交谈的语气。
贺桥问:“小时候?”
“五岁那一年。”
五岁之后,他们搬去了后来住的那个家,搬进了更大更好的房子,未来也越来越好。
可是那些曾经美丽的幸福,都毁在一意孤行的他手中。
透过镜面的反射,贺桥的目光望进那双忽然暗下来的眼睛,便不再问了。
他收回手,放下梳子,准备退出这段过分靠近,以至于稍显逾距的距离。
“染完了。”
可池雪焰却蓦地转过身来,直直地与他对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复杂情绪,好像陷进一场美得不可方物的万里长梦,晶莹剔透的旧梦在游离的神思中骤然流泻而出。
“那天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不想庆祝,只想在家看电视,周末一整天都是动画片,可他们非要带我去游乐场。”
“其实是他们俩想去玩,拿我当掩护,但到后来,我也玩得很开心,虽然很累,累得我一到家就躺进沙发,想睡觉。”
贺桥静静地听着,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新鲜雀跃的回忆。
“但他们又叫我吃蛋糕,我不想吃,我爸硬是把叉子和蛋糕盘塞进我手里,我打不过他,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吃一点。”
“所以我吃得……不,我睡得整张脸都沾满了奶油,半梦半醒的时候,觉得脸上黏糊糊的,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结果我看见我爸正蹑手蹑脚地把相机递给我妈,我妈要给我拍照,她憋着笑,不想吵醒我,我爸在旁边看着,突然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相机抖了抖,拍歪了,气得她立刻转头瞪回去,然后,我彻底睡着了,大概是笑着睡过去的——到最后,我又很喜欢那个本来不想吃的蛋糕。”
化学试剂一点点渗进脆弱的发丝,沉湎于回忆的人也一点点从万里长梦中醒来。
“我喜欢那个生日,也喜欢那张照片,虽然我出现在画面边缘,样子也很模糊。”
最后,池雪焰轻声说:“不会再有更好的生日了。”
他难得向贺桥如此耐心地讲述一个决定的原因,如此详细地提起一段遥远平淡的往事。
而贺桥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复原那个洋溢着笑声的夜晚。
因为他曾经偶然见过这张照片,它被池雪焰放在一个抽屉里。
空空的抽屉里,只放着这张装在相框里的照片,此外是不见光的一片黑。
所以,他每一次路过武术馆旁,想象二十多年那个小男孩时,都以那张模糊的照片作为蓝本。
所以,他认真地附和了对方的决定:“嗯,不过生日了。”
外加一个多余的问题。
“那天是什么蛋糕?”
“栗子蛋糕。”
“你爱吃栗子?”
“大概吧,以前我妈下班回家,经常会带一袋糖炒栗子给我。”
多余的问题到此为止。
在池雪焰离开浴室后,贺桥俯身洗手。
掌心沾染的深红斑点没能完全洗净,要等时间将它褪尽。
但不重要。
贺桥走出浴室,看见等待头发上色的池雪焰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旁边放着那份事关重大的纸质文件,他依然没有翻开,毫不在意。
他显然不想弄脏那张平日里经常懒洋洋窝上去的旧沙发。
等洗掉染发剂,再过几天,头发彻底固了色,池雪焰又会重新回到那张沙发上。
那张曾拍下过珍贵照片的沙发。
贺桥久久地想象着二十多年的那个生日夜,那个陷在柔软沙发里一脸奶油的小男孩。
在这种想象中,空气里飘荡着幸福绵长的幻觉,像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丝甜美,连他原本厌恶的奶油都变得香甜。
一直不曾脱下大衣的贺桥走向玄关。
“我出门一趟。”
不是去办池雪焰交给他的正事。
池雪焰循声望来,看着他穿鞋。
他总是很聪明,似乎猜到了贺桥要去做什么,所以没有问:你去哪里。
他只是笑了起来,讲起听上去不着边际的话。
“陈新哲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贺桥说,“他只问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
即将重新拥有一头红发的人仰起脸看向他,眼中渐渐写满笑意。
不是如今更常见的肆无忌惮,或是满不在乎。
而是一种纯然的清澈。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
贺桥没有否认这个语气笃定的推测。
他跟池雪焰讲过自己与陈新哲认识的原因。
他想,或许眼前的池雪焰也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
他们见过一面,在相亲的咖啡馆里。
在彼此的生活都不曾崩塌的那段灿烂时光里。
其实他已经很少再回忆过去,也快记不清那个自己了。
贺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声道:“很快就回来。”
他凝视着那个穿着自己衬衣的背影,轻轻关上了门。
洁白衬衫上晕开的点点深红,总让人想起盛放的玫瑰。
渐渐沉落的日色中,贺桥路过了甜味浓郁的蛋糕店,路过了色彩纷繁的花店,最终在一家人气颇旺的小店前停下。
他从队伍末端开始等待,等待着买到一袋糖炒栗子。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情侣,女生手里捏着一个印有其他店商标的纸袋,里面仍然鼓鼓囊囊的。
男生问:“要是这家也不行怎么办?”
女生像是不太高兴:“那就再找下一家。”
“可是周围就这两家……要不我给你剥?”
“不要,这么难吃,又这么难剥,你也不许剥。”她忿忿地说,“等买到好吃的栗子,我就把它丢掉。”
贺桥听着这对情侣的对话,第一念头是,还好他没有去附近的另一家买。
紧随其后的第二个念头是,这个语气稍显骄纵任性的女孩,有点像池雪焰。
不像现在的,或许是像很久以前的池雪焰。
尽管那对贺桥而言,基本也只能靠想象去描摹。
他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池雪焰,是在相亲结束,阔别已久后再重逢的那一日。
红发青年笑意醺然地向不再天真的他伸出手。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后来的日子里,贺桥常常想起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个瞬间。
不论是待在池雪焰身边的时候,还是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渐渐地,他不再难过了。
即使是在今天。
陈新哲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让那家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公司退市,而贺桥也想知道。
池雪焰做出的决定经常会随心所欲地更改,尤其是在事关那个人的时候。
其实贺桥不确定他究竟是想要借此同陆斯翊谈判,还是要赌上一切的鱼死网破。
是要以协议为筹码再靠近那个人,还是要以最疯狂的方式同对方决裂。
贺桥不确定。
不确定也没关系,他不会问。
他只是很清晰地记得那双曾向他伸出的手。
白皙柔软的,没有丝毫阴影的掌心。
四处弥漫的板栗香气中,他接过店员递来的纸袋。
用残留着暗红染发剂的掌心接过。
贺桥提着盛满糖炒栗子的纸袋,向来时的方向折返。
一直走到前方岔开的路口,他短暂地停下了脚步。
天空中忽然又下起了雪,纯白的雪花轻轻落在他肩上,无声地洇湿黑色大衣的边角。
前面有两条路,都能通往家的方向。
一条路有热闹的底商,沿路的雨棚能遮住飘落的雪,一条路只有冷清的风景,但离家近一些。
道路在此分岔,黄昏的余烬照耀着柏油路面,到处是人声与车声。
一个最平常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