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侧头:“不韦好奇得很,田先生为人如何?”
说是好奇为人,实则是想问问他在赵维桢心中的地位。
是啊,她与吕不韦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赵维桢也没有对李牧动心。经历过几次小小的不愉快后,吕不韦会想起来昔年“孟隗与田英恩爱和睦”之事,理所应当。
原身与亡夫恩爱眷侣,是真的。
但——
赵维桢回想起穿越前原身的记忆,觉得也没到他死了就不活的地步。
仅凭原身被吕不韦坑了一气之下自杀,就能看出来,她是个相当有骨气的姑娘。记忆中她一直有主意有意见,前夫病故,虽然悲痛,但她还是很快就振作起来。
要不然,也不会同意二嫁给吕不韦呢。
“君子。”
赵维桢根据记忆做出回应:“有些无聊。”
前者是原身的看法,后者是赵维桢的看法。
“但齐国是个好地方。”赵维桢诚实说:“运吃食过来,太过奢侈。待到你我退隐之后,倒是可以亲自去看看海。”
吕不韦:“……”
他猛然抬首,一双眼中摆出来的可怜与委屈悉数消失。藏匿在掩饰之下的锋芒瞬间裸()露,纵然男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收去,也是展现出难以忽略的审视与茫然。
“怎么。”
赵维桢向来不惮于吕不韦的试探,她坦荡荡道:“你不是想修史么?那得自己去走访调查吧。”
“我亦可以出资请人去做这些事。”吕不韦说。
“你最好再养个门客...
三千。”赵维桢揶揄道:“如信陵君那般。看看到时候秦王会不会像魏王那般戒备你。”
吕不韦失笑出声。
笑归笑,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几分寒意。
戒备、冷漠,以及不容置疑的欣赏。诸多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截然相反的情绪,尽数写在这笑声里。
着浅色深衣的男人,慢吞吞地放下手中书卷。
“秦王政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比子楚更像先昭王。”
称呼先王的名讳乃大不敬,但赵维桢明白吕不韦的意思——
秦王政是秦国的王,却不是他吕不韦的王。他的王始终只有嬴子楚一人。
“不。”
做出评判后,吕不韦又一本正经地否决了自己的说法:“他会比先昭王更强硬、更霸道,更是一名合格的国君。可这样,真的好么?”
赵维桢:“什么意思?”
吕不韦淡淡道:“国君理应有主意,但国君也是人。他越强硬,手下越会是一些唯命是从的臣子,比如维桢提拔的李斯。”
“据说维桢曾言,当下的秦国,就如同一辆隆隆前行的战车。秦王政乃指使战车前行之人,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打赢。因而推车之人、驾车之人,以至于拉扯的马匹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歇。”
提及过去赵维桢用的例子,吕不韦微微拧起眉头:“不韦只是怕届时穷兵黩武,违背天道,纵然这辆战车推到了终点,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维桢抿紧嘴角。
她知道吕不韦的担心是对的,未来的秦国确实遭遇了这样的局面。
这人……其实眼光不差,不然也不会一眼看中嬴子楚的潜力。
只是赵维桢觉得,也许吕不韦晚生一代,生到汉朝,他可能更有作为。
从《吕氏春秋》就能看出来,吕不韦并非法家意志的继承人,他也不支持法家。一定要说思想主张,他更偏向于儒道的准则。
他和嬴政的矛盾不仅在于权力争夺,也在于思想上的分歧。
赵维桢甚至感觉吕不韦很矛盾。
一方面,他的行为举止、性格思想,还停留在战国时期。养士、修史,支持质子,从卑贱出身到权倾一时,这是典型的战国策士经历。
他不完全支持中()央()集()权,吕不韦一度还想成为第二个信陵君或者孟尝君,做个国君底下的大贵族。
可另一方面,就在刚刚,吕不韦又一言说中了未来的可能。
“但他是秦王。”
赵维桢深吸一口气:“你我可提议,却不能试图掌控这辆车的指挥权。”
“我知道。”
吕不韦平静回应,俊俏温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我亦明白维桢借李卿逼迫我的意图。”
赵维桢一扯嘴角,但没有笑:“那你发什么疯?”
时隔这么久,旧事重提,也算是彻底说开了。
“换做是维桢,维桢甘心么?”吕不韦不答反问。
他伸出那双漂亮的大手,掌心向上,指根...
、掌中的老茧清晰可见。
纵然吕不韦已经很久不曾亲自操劳过了,可过去的痕迹仍然深深地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握不住,追不上,而维桢劝我终究要放弃。”吕不韦哑声说:“你一步一步棋,我能看懂,亦深谙点到即止。但维桢,你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承认这些。”
说到最后,男人的语气近乎语重心长。
他好似在说真心话,语气缱()绻又柔和,就像是一场误会解开之后的肺腑之言。
但赵维桢知道,若是如此,他不会特地说出来,更不会直言“不甘心”。
“你还是不接受。”赵维桢说。
“我想试一试。”吕不韦郑重说。
好。
你有本事。
而且赵维桢一点也不意外——若是轻易能为人说动,他也不是吕不韦了。
这男人,面上有多谦卑,实际上心气就有多高。
赵维桢也不介意,本身她的目的就是在朝堂上与之产生分歧。要是太假,可能还无法说服别人呢。
她仔细想了想近日的事情。
要说制衡,那……
“你想赌公子非?”赵维桢开口。
吕不韦一笑:“维桢懂我。”
赵维桢:“好啊,那你得护好他。”
吕不韦有些惊讶:“维桢莫不是想下杀手吧?”
历史上的李斯可是借机杀了韩非来着。不过看他提及韩非时的语气和情绪,赵维桢又有些不确定。
“我不想。”她说:“但未必别人不想。”
…………
……
一个月后,吕家食肆。
公子非换下了韩国贵族的衣衫,着平民服饰,一声不吭地步入大堂。
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又点了几道低价菜式和酒。期间公子非很谨慎地酝酿好用词,免得因为说话磕巴而暴露了身份。
他自诩很低调,藏匿得很好。
待到言简意赅地送走下人,公子非微微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
食肆开在驿馆附近,室内熙熙攘攘,竟然是坐满了客人。其中不少都是公卿贵族,更有各国使者。
眼下还不是用饭的时间呢。
早就听闻吕家的酒肆生意好,可公子非没想到,在秦国早就颁布重农抑商政策之后,竟然还能开得这么好。
他不禁好奇起来,不知究竟是……
“公子点的菜,寒碜了些,我自作主张为你加了几道。”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公子非的思绪。
仅是“公子”一词,就让他心中一惊,知晓自己的身份已叫人认了出来。
而后公子非抬头——
熟悉的身形,不等他出言,便已款款落座于公子非的对面。
李斯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他把手中的酒坛放在长案上:“来吕家的食肆用饭,怎能不点夏阳君亲自发明的蒸酒?这就算我请你的。”
说完,他抬起眼。
“阔别重逢,别来无恙啊。”李斯笑道:“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