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乐无涯轻快地打断了他:“爹,裴叔知道这件事吗?”
乐千嶂喉头一紧,想起了自家儿子和小凤凰的交情。
他可有和裴鸣岐说这件事?
“瞧您。”乐无涯一笑,“我多说两句,您脸色都变了。”
他的咬字很温柔:“我现在信了,您这样的人,是不会在外寻花问柳的。我先前一直对叶娘亲愧疚,觉得我这个私生子对不起她。现在好了,我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乐千嶂:“……”
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半路儿子,非是池中之物。
但他能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这样毫无回旋余地,已全然超出了乐千嶂的预想。
他们十七年的父子情分,从今日起,便就全作烟云散了。
乐千嶂沉沉呼出一口气:“无涯,你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您想要做什么。”乐无涯道,“我没出这个军帐前,您仍是我父亲。您大可把我杀死在帐中,再将我的尸身秘密送出,几日后,再公开说我突发急病而死便是了。我还养恩于您,算是全了父子恩义。咱们父子,至少能求一个有始有终。”
乐千嶂苦笑。
十七年前,东宫命令送达时,他来到乐无涯身边,胸中便转过此等念头。
现在就杀死他,上报此子罹患急病而亡,说不定能免却他未来的苦楚。
可那时,他们仅仅数面之缘,乐千嶂已经下不去手。
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下得了手?
乐无涯似是看出了他的彷徨,展颜一笑:“您不杀我,便把于副将交我,可好?”
“你要他干什么?”
乐无涯眼睛弯弯:“您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就当他战死了吧。”
他终究不是一只家养的、温驯的阿狸。
他是食腐的乌鸦。
乐千嶂一闭眼,直到面颊发酸,才勉强松开紧咬的齿关:“他是谁的人,你应该知晓。”
“我知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杀了他。”
乐无涯:“他深受皇恩,皇上必是要他保守秘密、直到需要我知道此事的时候吧?他办事不力,有违皇命,一死又何足惜呢?”
他目光流转,满怀真情道:“不然,我若是带着天狼营闹将起来,皇上怕是还要追您教导不力之责呢。”
他要报复。
明火执仗的,毫不避讳的。
乐无涯清楚,父亲必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但他同样清楚,父亲宠他、爱他。
() “乐无涯是景族赫连氏之子”一事,一旦被旁人得知,乐无涯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自己在乐千嶂面前疯这一回,说白了,是仗着爱的。
即使是敌国之子,即使是他虚假的儿子,十七年过去,乐千嶂仍是不能不爱他。
于副将和他,同时放在一杆秤上,乐千嶂必会选他。
乐无涯有这份底气。
他甚至还俏皮地歪着头,给乐千嶂出主意:“前线战事如此激烈,于副将又格外喜欢刺探情报,您派他再出去公干一趟,我自有办法料理了他。”
乐千嶂眉头微微跳动:“他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乐无涯:“我记性很好的,他给我买点心,给我带边地的特产;抱着我去看烟火,叫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去南亭河里游泳,告诉我他见过一只很大的水猴子。”
将那些温情时刻细数完毕,他又问:“那,爹,你什么时候派他出去?”
乐千嶂看着乐无涯,仿佛这十七年间,他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突然横死,上京会派人查问。”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乐无涯耸耸肩,“况且,这时候除了您和我,谁也不知道我身世败露了,他死在此刻,不会有人怀疑的。”
他用撒娇口吻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继续好好做乐家的儿子啊。”
乐千嶂垂下眼睛。
他有些招架不住这个心思怪异的小儿子,只道:“让我想想。”
乐无涯态度很好:“那爹爹,您早点休息,阿狸先退下了。”
走到帐门前,他正要挑起帘子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刹住脚步,回身问道:“爹,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无涯啊?”
乐千嶂看起来并不想说。
但在停顿半晌后,他还是告诉了他实情:“于副将说,他把你从赫连彻手里抢走时,赫连彻……一直在叫你的小名。”
乐无涯:“‘鸦鸦’?”
乐千嶂已放弃猜测乐无涯是从何得知这么多细节的。
似乎除了于副将“酒后失言”,已经没有其他解释了。
他一点头:“是。是‘鸦鸦’。”
乐无涯挺灿烂地一笑,咽下了嘴里泛起的淡淡血腥气。
鸦鸦。
鸦鸦飞回他的帐中,自去休息。
谁想,天蒙蒙亮时,军营里突然闹将起来。
听到嘈杂骚乱声,乐无涯揉着眼睛出帐,恰好迎面遇上了披衣带露而来的裴鸣岐。
他劈头便道:“你昨夜没去过于副将帐里吧?”
乐无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啊。”
裴鸣岐顿时松了口气。
“什么事?”
见乐无涯无事,裴鸣岐便滔滔地讲起了前因后果:“昨夜,于副将在自己帐里煮汤饮酒,用的是附近采来的白蘑菇,可这里头有几朵剧毒的,他喝下去就中了毒,还叫不出声儿来,今早才被人发现。他现下已经动不了了,乐将军下令,要赶快把他挪到附近县城里寻医问药呢!”
裴鸣岐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听有经验的人讲,他这样就算治好了,后半辈子也得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见乐无涯一脸的若有所思,裴鸣岐再次警告他:“以后可不许你贪嘴乱吃!”
乐无涯转头,看向主帐方向。
乐千嶂独身一个立在帐前,遥望着混乱起处。
察觉到乐无涯的视线,他只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便撤回视线,回了中军帐中。
怔愣过后,乐无涯低下头,轻轻一笑。
这个人,算是父亲替自己了结了。
那么,该轮到下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