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洲如今的第一大王朝,是大泉姚氏。
韩-光虎桐叶洲此行,就为还债。没办法,只要与赊刀人沾上关系,就逃不过此事。
这个神出鬼没的曾先生,等到秦不疑和道号松脂的汉子,赶来桐叶洲,总算不再藏藏掖掖,与韩-光虎和盘托出,竟然是要让后者去往大泉王朝,担任首辅,辅佐女帝姚近之,帮助姚氏,稳固“家业”,在桐叶洲版图上,开创出一份国祚绵延的千秋大业。
家乡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韩-光虎去处理,何况给一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韩-光虎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够适应。
当时曾先生看出了韩-光虎的为难,只是笑言一句,“欠债要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铁了心不还,也没什么,留给下辈子再还好了,无非是多一笔额外的利息。”
既不是威胁,也不是玩笑,这位曾先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光虎一时间难以决断,就说先走一趟大泉王朝,所以一行人就去了趟桃花渡和蜃景城,亲眼看了些大泉王朝的风土人情。
陈平安婉拒道:“晚辈当不起宗师称呼,至于问拳就算了,前辈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雪夜煮酒。”
韩-光虎也没有强人所难,对方不愿意接拳,总不能按着脑袋非要人家打一架,武夫切磋,自古不是小事,老人便换了个话题,说道:“我找郑钱,叙旧之外,还想着让她跟我拜师学拳,就是不知道陈宗师舍不舍得割爱,能不能答应此事?”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啧啧道:“韩-光虎,韩万斩,韩前辈,韩老宗师!你知不知我大师姐如今是啥境界,止境了!既然同境,大师姐跟前辈拜师,能学什么拳?”
崔东山转头就开始告刁状,“先生!不能忍,绝对不能忍,抢徒弟抢到家门口了,搁我就要先骂为敬了!”
陈平安说道:“学一学周俊臣。”
崔东山立即伸出并拢双指,在嘴边一抹,缝上了!
韩-光虎根本无视那个白衣少年的阴阳怪气,只是盯着那个名气极大的年轻人,同龄人曹慈当然也很出挑,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到底不如当隐官的陈平安来得出名,老人笑道:“我有几手压箱底的拳法,不算俗气,相信教谁都没问题。何况郑钱当年在金甲洲那边,与我经常闲聊,小姑娘说过,她师父教拳不多,我当时听了,就奇了怪了,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一号人物,舍得放着这么好的苗子,不去用心栽培,到底是自身拳法不精的原因,早已无拳可教,还是眼光太高,觉得郑钱这样资质的弟子,都不值得用心教拳。”
其实那会儿裴钱的意思,是师父教拳不多,所以我境界不高,出拳不够分量,要是闹了笑话,你们笑我便是,与师父无关。
只是韩-光虎哪里管这些,为了收取郑钱当关门弟子,一张老脸都是可以不要的。
崔东山听得傻乐呵,恨不得赶紧掏出一本账簿,风水轮流转,得给大师姐记一笔。
只是再一琢磨,好像自己记账本身,就会被大师姐记账?崔东山揉着下巴,怎么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啊。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巧不巧,又来了个挖墙脚的,你还好意思在我这边拱火?
崔东山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很用心抬头赏雪。
韩-光虎抬起手,虚握拳头,挡在嘴边,轻轻咳嗽几声。
崔东山关心道:“韩老前辈,我有治咳嗽的药,要不要?”
韩-光虎一时语噎,这个白衣少年郎,真贱。
从头到尾,就不好好说话。
陈平安怎么教出这么个不靠谱的弟子,跟那个知书达理、礼数周到的小姑娘,差别也太大了点。
韩-光虎置若罔闻,不与白衣少年搭腔,径直说道:“郑钱拜师我收徒一事,既然陈宗师不太情愿,那我就自己去找郑钱谈,如果说服了郑钱,她愿意回心转意,还希望陈宗师不要阻拦此事。”
崔东山怀抱行山杖,咳嗽几声,脑袋凑到先生身边,压低嗓音说道:“先生先生,万一大师姐真如韩老前辈所说,来个回心转意,咋个办?”
陈平安一把推开崔东山的脑袋,与韩-光虎对视,笑道:“点到即止的切磋而已,不成问题,就当是开门扫雪了。”
没见过我这个当师父的,你去裴钱那边再次碰壁,不算什么。
可既然见着了我陈平安,还这么光明正大挖墙脚,就有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秦不疑眼神熠熠光彩,年轻隐官这是终于要出拳了?
崔东山辛苦绷着脸,瞧着就像在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笑出声。
落魄山上,裴钱,小米粒,陈暖树,她们三个,就算再借给崔东山几个胆子,都是绝对不敢挖墙脚的。
在谪仙峰扫花台,黄衣芸是怎么跻身的止境归真一层?是被先生“怜香惜玉”打出来的!
韩-光虎轻轻拧转手腕,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后,问道:“你是止境几层?归真?”
如果没有跻身归真,不可能与曹慈问拳一场。
陈平安说道:“与前辈一样,都曾跻身止境归真,又小跌一层,重回气盛。”
言下之意,既然双方都是止境同一层,谁都不欺负谁。
韩-光虎笑道:“老夫的归真一层,当年是摸着神到一层门槛的,如今即便跌境,其实底子不薄,如果听了几声咳嗽,就觉得老夫是个病秧子,小心吃亏。”
因为按照那份榜单,显示陈平安独守剑气长城那会儿,还是个山巅境武夫。
岂不是说,返回浩然天下没几年,这个四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又接连破境两次?
好家伙,难怪能在文庙功德林那边,跟曹慈打得有来有回。
听说那场“青白之争”当中,眼前这位年轻大宗师,出拳刁钻得很,下三滥的手段层出不穷,以至于都把曹慈的脸都打肿了?
宋雨烧轻声说道:“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自视过高。”
看似是一个说法,其实有两层意思,同境问拳,不能不当回事,敬重他人,就是敬重自己之拳,同时也是提醒陈平安,接下来出拳别太轻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数。”
崔东山有点羡慕,能够教先生做事的人,其实不多啊。
照理说,宋老前辈与自家先生的武学境界,其实差得有点远了,但是老前辈没觉得有任何别扭,先生听着也不觉得不妥。
大概这就是先生的江湖。
好个雪中多是豪杰,古今江湖多少事,城内更夫城外渔唱共起三更。
古丘带着侍女小舫,默默出现在一处街巷拐角处。
古丘神色凝重,这拨过江龙,境界极高。
即便是那个腋下夹刀、少年模样的练气士,也是个金丹地仙,真实年龄,也就三十来岁。
至于少年身边其余四人,古丘根本看不出道行深浅。既然看不出,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小舫神色惨白,赶紧挪步躲在了古丘身后,那个高大老人,拳意浑厚,一身阳气极重,落在她这种鬼物眼中,就像一轮撕裂夜幕的骄阳,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烧,她好像只是多看几眼,就会灼烧眼睛。
古丘因为身份的缘故,并不如何忌惮纯粹武夫的阳刚拳意,所以等到察觉到小舫的异样,古丘可以大致确定那位老者,至少是一位山巅境大宗师。
难道是那个被桐叶洲尊称为武圣的吴殳?
汪幔梦,扬起拳头,轻轻晃动,为那位风度翩翩的陈公子加油鼓劲。
实在是与崔东山处久了,又开始觉得那位气态温和的青衫俊哥儿,愈发可亲可爱了。
既冬日可爱,又如沐春风。
崔东山跺脚道:“你们咋个回事嘛,一个个的,痴心妄想,都想当我的师娘?!”
汪幔梦掩嘴而笑。
陈平安刚想说这笔账让裴钱记上,蓦然抬头,望向远方。
秦不疑神色微动,此人竟然比自己更早感知到城外异象。
随后便有一道璀璨剑光破空而至,夜幕中响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只见那位剑仙一袭白衣,在城头那边,御剑悬空,阴柔俊美,眉眼如画,让人不免心生感叹,不独是女子才称美人。
对方只是御剑赶路,在此停步,就让简明道心震颤,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压下一阵阵心湖涟漪。
崔东山跳脚骂道:“米首席,放肆至极,就不怕盖过我先生的风头吗?”
陈平安面带微笑。
回头再收拾这个得意学生。
米裕立即从城头那边飘落在地伸手,接过那把画弧而至的长剑,轻轻放归鞘内,以手心抵住剑柄,在雪地里潇洒前行。
崔东山满脸嫌弃道:“米首席,这边没你啥事,仙都山那边得有剑仙坐镇,赶紧回去,回去。”
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大师姐如今不在青萍剑宗,长命道友空有境界,打架不济事,得有个能打的,在那边震慑屑小之徒。
米裕点头微笑道:“好的。”
脚尖一点,米裕身形倒掠向城门那边,长剑再次出鞘,米裕一个转身,踩在剑身之上,剑光拖出一条白虹,重返仙都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那个简明看来,简直莫名其妙,几句话就被打发了,天底下还有有这么儿戏的剑仙?!
古丘因为是这座城池的候补城隍,所以当那位白衣剑仙破空而至之际,只觉得“一尊金身”,连同整座城池,都开始震动摇晃起来,这还是对方临近城头就已经刻意收敛剑气的缘故。
秦不疑可以确定,这个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如今是仙人境剑修无疑了。
关于剑气长城的传闻,因为他们这拨洗冤人当中,有西山剑仙一脉,故而关于剑气长城的消息,一向比较关注。
就像这次游历桐叶洲,就是她的师兄刘桃枝,想要让秦不疑出面,邀请年轻隐官担任“西山剑仙”一脉的客卿。
有机会的话,陈平安说不定可以直接升任那个空悬已久的太上客卿。
他们这一派,人数不多,门槛极高,大体上分成三脉,各自收徒传承香火,相互间几乎从不联络,故而很多洗冤人,可能多年见面都不识。因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几乎都去了五彩天下的缘故,留在浩然天下的米裕,纳兰彩焕等人,就成了西山剑仙一脉的重点关注对象。
至于齐廷济。
免了。
这位城头刻字老剑仙,高攀不起。
陆芝。
性情太过孤僻,而且她对浩然天下没什么好感,估计也悬,冒冒失失找上门去,估计不讨喜。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先生,要不要我带着麾下爱将们一起撤远点?”
陈平安说道:“不用。”
崔东山感叹道:“可惜小师妹不在场,那个骑龙巷杂役弟子也不在这边,不然这会儿气势肯定就起来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缓缓前行,单掌递出,“有请前辈出拳。”
老人笑道:“既然你我同境,按照江湖规矩,年纪小的可以先递拳。”
崔东山扬起手臂,高呼道:“让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