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葛子晋的脸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颗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创,好似成了个死人。
……他们,他们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过往万年,人间自己造下来的苦果。
万年间百氏一点一点私更天轨,仙门或为大局,或为小利,不加问责的恶果,在今天彻底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为中钧之地的空桑,能够在龙首动,群山迁的天地剧变下,保持稳定。
中钧定,四方定。
可是,过去万载,空桑百氏却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两次的天轨,表面上的影响,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兴亡盛衰。可实际上,日月移动,天轨错乱,四/方之风跟着错乱,带起的是整个十二洲的地形在万年间潜移默化地更改!洲屿边缘受异变的海潮影响,不断破碎,洲屿内部,高川成低谷,沟壑成内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这么被更改了。
更为致命的是,空...
桑百氏为利农耕,曾经大举以神力进行过数次的“平荒”运动。
所谓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耕耘垦殖,其农收天成,为十二洲之最。在这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了天下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与其在地理的“中钧”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对比一下太古的地图和今天的地图,就会发现,人们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时期的“空桑”,面积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区,是一片平原,其余诸地,多穷山高原。之所以会演化成如今的局势,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狭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计划:
将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沟填沟。
这么一翻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空桑平原向汤谷以南和以西,扩张了不止两倍。
中洲天府诞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会是平原,是因为承载扶桑与日月之重,深处的土层坚硬无比。后来,百氏新辟的这些“沃野”,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担当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钧不定,”北葛子晋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中钧不定,何以更天?”
他残喘于世,为的不过是……不过是想着,神君更天,四极立八方定,他能在这其中尽一份力,以此来挽回一点空桑百氏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却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做错的,就是做错的。
挽回不了,弥补不了。
北葛子晋一口血喷洒在地,整个人顿时万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无生意。
“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有人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狠狠将他抽醒。
“继续。”
“没办法继续!”北葛子晋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没看见吗!中钧不定!中钧不定,大地就会因为西洲的拉伸变化,旋转崩裂!……就算我们把星表核对完毕,就算我们定下了准确的星锚也没有用!”
他说话间,血从口鼻间不断涌出,却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西洲要毁灭,人间要坠荒……
所有人都要死。
浑浑噩噩间,将他拽起来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抽得脸颊侧转。
“那是你们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喷火。如果不是顾忌这明堂星图,只有这病得快断了气的北葛废人会用,他早一斧头把这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了,“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空桑!”
……现在是谁在空桑?
北葛子晋如梦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龟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带动整个十...
二洲开始旋转,而天旋地转的可怖压力,被汇聚到中钧之地。以往流速缓慢的汤水,此时涛浪不歇,宽阔如湖的江面泛起一个个漩涡。龙卷风刮过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沟。
好似大地的伤疤。
风大得将百斤重的石头,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这么大的狂风里,环绕空桑,列成大阵笔直站立。从长老,到弟子,个个手握刀剑,无一退后。
太乙掌门裴棠录一件青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视线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庞。作为一位老被抱怨抠抠索索的掌门,门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虽然他不认识所有的确,但他记得每个峰脉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笔一笔,在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
都有数。
今天,汇聚到十二洲中钧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阵按辈分站立,长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内,除了大阵阵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边。
新入宗门没多久的弟子站在最里边,脸上难免带了几分紧张的神色。站在他们面前的师姐师兄回头,笑吟吟地对他们说:“小不点们,怕不怕呀?”
师弟师妹们鼓着脸,老大不高兴。
他们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师兄师姐怎么能还是这逗小孩的语气。
想是这么想,握刀剑的手个个紧张得关节泛白。
“哎哎哎,别包子脸嘛!”师兄师姐们趁大阵还没正式启动,飞快地伸手,在他们头上用力揉了一下,“师姐师兄罩你们啊!别怕哈!”
师弟师妹们用力打掉他们作乱的手:“我们才不怕!”
裴棠录手捧镇山剑,穿过大阵,抵达阵眼。
他最后一次环视整个大阵,扫过大阵里边那些或紧张或飞扬的弟子……他们都还很年轻,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视线扫过大阵外围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长老……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已经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这些脸庞,加起来,成为天地的脊梁。
——若人间无中钧,则太乙为中钧!
飓风咆哮,沃野龟裂,山冢崒崩,滚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毁灭,正在新生,正在涅槃。十二洲旋转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天与地,万物与众生的重量,汇聚在这千里之地。要将一切碾做尘埃,碾做齑粉。面对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动。
裴棠录脸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骄傲。
仙门太乙,无叛徒!无弃徒!无懦夫!
虽过万载,此心不改。
“起阵!”
他大喝一声,双手持剑,剑尖向下,贯穿石层。
剑名——
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