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再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
太乾师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一开始御兽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用剑的蠢货”是谁,直到“斩杀石夷”四个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顿时,山峰上私语声炸成一片,甚至连风雨声都没办法压下——自曾清师兄被关入水牢后,宗门内部就有了一些关于顾轻水剑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肃静!”
眼见事态不对,立刻有长老高声喝令。
太乾师祖抬手一压。
制止背后的骚动。
“石夷确实非恶妖。”
太乾师祖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压下所有窃窃私语声。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惊讶之色越重。
已经殉道而亡的顾轻水长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剑圣”闻名一方,就是因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恶妖作乱,掀风作浪,十二条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饱受其苦,苌兰海湾外侧的海城更是屡屡遭难。
为此,御兽宗遣顾轻水长老,将恶妖斩杀,炼化成碑。
碑镇风穴。
往后千年,十二条航道重新恢复平静,商船往来如织,西洲海城迅速恢复到荒厄前的繁荣昌盛。《西洲洲志》将这一节记载在内,当时人人欢欣,无渊剑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为御兽宗弟子与其他仙门弟子往来时,自夸山门的谈资。
——然而,今夜太乾师祖却亲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认当初被顾轻水长老斩杀的恶妖非恶!
太乾师祖仿佛没察觉到众弟子的惊疑不定,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
“千年前,空桑势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轨,以至于日月迁移,□□不正。西北隅的韦风风穴因此偏移,酿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惨祸。我宗也曾屡派长老前去与石夷商谈,试图更正风穴,然石夷拒不相谈。是故,轻水方起剑无渊,误斩石夷。”
“……那、那当时应该要提请仙门彻查牧天轨才对啊!”有弟子忍不住失声质问,“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阁能查,药谷能查,我们御兽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师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处断崖,一位羽冠方脸的少年站在一众弟子中间,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什么,涨红了脸,不安得握紧双拳。他旁边的同门弟子纷纷下意识避开到一边,寥寥几个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边没有移开。
“……该、该提请彻查天轨才对。”
羽冠少年磕磕绊绊地坚持。
一千年前,那时天外天与牧天索的真相还未大白人间,但仙门察觉日月与□□有异,是有权提请彻查的。御兽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轨有异,日月有异,空桑有异,可御兽宗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进攻山门,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早在山海阁城祝舟子颜、少阁主左月生他们之前,自己的宗门就发现了天轨的异样。
羽冠少年旁边,一位圆脸姑娘紧张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该查天轨啊,查天轨才是对的啊……”羽冠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关节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该彻查天轨。
怎么能……
怎么能斩杀无罪有功的守岛...
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时候,御兽宗选择的不是斩杀石夷,不是掩盖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门彻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会到来?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雾里?
是不是御兽宗与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会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始终未停的闪电照出羽冠少年苍的脸,隔着尸体堆积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鲸鲸骨上,漠然地看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冰夷铃在风中响动。
百万骨矛百万兵戈。
“是,”太乾师祖颔首,“后来许多年,宗门也常常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提请彻查天轨,然而监天盟约自立迄今,万载以来,仙门共问询空桑四次……”他喟叹,“连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师祖的神君与山海少阁主,提出的问询在内,一共四次。”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虽负罪而不悔!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
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
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依旧在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时松开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带起的劲风扬起他们的白发。
万箭齐发!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驱使下,赤象迎着遮天盖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动。它们披挂沉重的铠甲,骨矛穿甲而过,钉进血肉。曾经能撞破城墙,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强悍非凡,哪怕身中数百骨矛,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时候,寒荒的大妖们已经将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声不止,箭雨不止。
冰夷铃响时,八座卦山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巨响。
整片御兽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山群紧随着一阵颤动,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炸开了锅一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不再从西海海妖这一边卷向御兽宗的战线……不,更准确的说,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风,忽然从八座卦山中间扑了出来。
风势强劲,生生将自西北而来的厉风给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刺目的银光从御兽宗主宗内部缓缓升起。那光芒夺目得,仿佛那是一轮在暗夜升起的银色满月。
银月升起时,御兽主宗外。
一座无名峰上,黑衣白冠,盘膝而坐的青年忽然睁开了眼。
……阿绒。
爱哭的三足小银龙缠绕在神君腕上,信誓旦旦,说:等着!总有一日,我的龙角会比你多得多。
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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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自山间而出,倾洒过波澜起伏的海面,光芒照射过处,除去白发的寒荒大妖,其余妖族进攻的速度明显变得凝滞,一些更低微的鳖龙之属,甚至直接伏波水面,动弹不得。
“果然……”
女薎赤金的瞳孔印出刚升出山间的银月,喃喃自语。
她注视着银月,右手探进虚空,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地,仿佛也极为艰难向外一点一点拖出。
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神君留给远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对面的...
太乾师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势进攻的骨剑一停,谨慎退后。
铛——
女薎猛地撒手,似乎也无法完全掌控那被她从虚空中拉出的第二件祭器。松手的瞬间,雄浑厚重的青铜震荡声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雨幕都被震得向外荡出涟漪。
觯!
那是一只腹雕鱼纹,状类铜鼎的三足青铜觯!
远古之时,神君曾铸九鼎以定十二洲的洲陆,而今这件形貌与九鼎有三分相似的三足鱼纹铜觯甫一出现,由银龙内丹扩散开的威压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真是用心良苦啊,”目睹又一件堪称重器的祭器现世,太乾师祖手提骨剑,语气再也无法维持平稳,透出一股阴翳,“可惜……”
“尽作流水!”
箭雨风雷中,骨剑贯落,芸鲸鲸骨腾空。
时隔多年,第一次将两件祭器同时带离古海的女薎站在芸鲸颅顶,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被仙门奴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为了让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
她唇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尽了,苍白的闪电光中,仰起的依旧只是一张还未长开的青涩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尽全力。
“我们不恨他啊——”
那是他们神智未开时,带他们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与他们同歌同饮的神君。
他们怎么能恨他呢?
骨剑在半空中劈下,芸鲸的鲸骨在半空中折转。
庞然如巨山的骸骨撞开奔涌向前的妖兽,骨架上悬挂着,有如蛆虫的尸体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负伤的鲸鱼搁浅在苌兰海湾,一艘开往烛南的商船停了下来,商人噼里啪啦打着盘算,算这稀罕的鲸肉送到烛南,能从宝阁楼里换得黄金几万两。
左近有个穷辟的小海乡。
白银真金洒下的声音叮叮当当,割肉抽筋时镰刀厨刀碰撞的声音也是叮叮当当。
商人满船归,海民满兜归,真银白银请来了能够帮助他们在坚硬岩石上打下楔钉的修士,一座被誉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湾里建起来了。
只留下鲸神血肉化为光尘,鲸落万物生的动人传说。
七百年后,成了兴盛香火。
鲸骨与骨剑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薎腾身跃起,在雨幕中旋转,自腰间的玉带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软剑。
“我们只是……”
软剑切开雨线,剑刃泼开一道圆弧形的血线。
“——不想再疼罢了!”
被剔净血肉的芸鲸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挂着的死尸掉落大半,与尸体一同掉落的,还有那七百年来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视为“鲸落万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脱落干净后,隐隐约约,能看见鲸骨上刀斩出的伤疤。
软剑与骨剑碰撞,双方同时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鲸骨顶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泯灭。
第二重峰脉上,第一头赤象终于带着密集的骨矛,轰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声质问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着骨矛,睁着眼睛,被钉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雨水洗过他放大的瞳孔。圆脸姑娘抱着他的腰,哭着在喊什么,可雨声太大,雷声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暴雨洗过手指,洗掉了斩杀驭兽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脸上已无悲欢。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还有那些芸鲸城后来的城民们,精心保护,舍命留下的鲸神像。可是他们已经不想再看到了……凡人也好,修...
士也好,膜拜他们,热爱他们,伤害他们,奴役他们,杀死他们。
神君啊……
对不起。
凡人与修士或许真的曾给予我们好的美的真挚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想在为那一点好的,去忍受这些坏的痛的了。
“对不起。”
圆脸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着羽冠少年的尸体,奋力随着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他们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金环,抛掷起一道光芒,一条蛟龙随着跃出水面,冲向了迎面而来,死而不僵的走尸。
神君,对不起。
“可我们……”
“不想再疼了!”
风雨中,女薎扣响了第二次冰夷铃。
刀与剑,獠牙与利爪。
被驱使的尸体与被契约的妖兽,厮杀在一起,不断上涨的海潮撞击山壁,各中巨大的声音反复回荡,淹没了彼此之间的呼喊。过去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敌。
唯有新死的鬼,唱着旧日的歌。
没人听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