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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句话,他感到了莫名的心安,目光再看去,那些禁军抵挡叛贼似乎都更卖力了些。
可见他阿爷便是死,也能护着他。
“我是奸臣?我阿爷历官一十任清节不挠,守位忘躯,国危死节!”卢杞说到后来,反而来劲了,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阿爷谥号‘贞烈’,势窘力屈,以朝服就执,犹慷慨感愤,数落贼枭獍之罪,此等忠臣之后,你等说我是奸臣?!我有护驾之臣……”
“噗。”
卢杞还在大声疾呼,忽然感到自己的脖子落了下来,刹那间他还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这个忠臣之子若能再早死一些时日或许还能保住他父亲以性命换来的旌节。
头颅落在地上,有人将它一把提起。
“奸臣卢杞已死!请太上皇回京!”
杀人的是田神功。
他得薛白厚恩,得以追随王忠嗣战陇右、平南诏,从一区区小卒成了一方将领,却一直没找到能报答薛白之事。而此番要请回太上皇,难处不在于厮杀,而在于决心。
强悍如严武,在紧要关头也有些犹豫,而田神功却坚决得多,因为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随薛白干过大逆不道之事了。
李隆基听得叫喊,回过头一看,见到了田神功高举卢杞头颅的情象,依旧不肯屈服,喝令道:“拦住他!”
田神玉见兄长杀了卢杞,当即向李隆基追去。
他脚步不快,每一步却都迈得很大,越来越迫近李隆基一路上有禁军来拦,都被他一刀劈翻。
“反贼,你敢?!”
陈玄礼大怒,亲自执刀迎上田神玉,竖眉怒叱道:“还不停下!”
很多年前,田氏兄弟还在右骁卫当个小卒,曾远远见过彼时就是龙武军大将军的陈玄礼,他们当时对陈玄礼的敬畏、尊崇是无法言说的。
官位与气势的压制,使当时的他们在陈玄礼面前像蝼蚁一般渺小。
陈玄礼早已习惯于高高在上的感觉,只需一声喝令便能让人屈服,故而忘了自己多年不曾动手。
两人交手。
“虎——”
田神玉一刀挥下,以为还要与龙武军大将军过上好几招,然而……
“噗。”
又一颗人头落在地上,陈玄礼至死犹怒目圆瞪,霸气十足。直到头盔散落到一边,满头的白发显示他已十分苍老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田神玉,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斩杀陈玄礼,此时心里则只有一个念头——不过如此。
奇怪的是,禁军们久在陈玄礼麾下,此时竟也是人人沉默,似乎都被吓懵了,原本混乱喧嚣的驿馆安静了下来。
许久,还是田神功大喊了一句。
“奸臣已死!请太上皇回京!”
姜亥、严武也纷纷大喊道:“请太上皇回京!”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李隆基,等待着他开口。
地上的血顺着石阶缓缓流到了李隆基的脚边,他几次想开口,都发不出声。
远处的铃铛却还在风中作响,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他回长安。
“当啷……当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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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隆基颓然坐在那,看着风把张垍割落的长发吹起,心中微哂道:“丑态百出。”
他对张垍恩情深重,危难之际,张垍却是这般辜负他。
“太上皇。”
忽听得一声唤,李隆基转头看去,见一人弯着腰趋步进了驿馆,竟是高力士。
两人相见,涕泪交加,大哭不已。
“奴婢早前便出了长安前来侍奉太上皇了,走到金城县遇到了叛军,到了陈仓,忠王又与庆王交战。等到梁州却又被扣下,前些日子,他们才允奴婢来……”
李隆基听了,知道这是薛白打定主意把自己挟持回去之后,就故意扣着高力士,等到此时来安抚自己。
他往门外又看了许久,问道:“太真呢?”
高力士身子一僵,脸色悲痛,低头抹泪,道:“贵妃她……病逝了。”
“什么?”
“贵妃思念圣人至深,还未出长安就病了。她不顾病体,依旧赶路,在马嵬驿香消玉殒了。”
“真的?”
“奴婢亲眼所见不敢瞒圣人。”
李隆基呆愣了一会,眼中泛起狐疑之色,他并不相信高力士这番言词,却知道,这是最体面的答案。
若逼问下去,他有可能撕掉的是自己最后的颜面。
一时间,索然无味。
“太上皇,关中局势已尘埃落定了。”高力士小声地劝解道:“为了大唐社稷稳定,就允了庆王登基吧。”
许久,李隆基才嗡声嗡气地应道:“朕可以允许自己的儿子登基。”
“是。”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高力士认为自己如今的处境,也管不了那些,他只在乎服侍好李隆基。让自己忠仆这一生所为有始有终。
最后,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拍了拍膝,叹道:“回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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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时节,史思明十三万大军雄踞河北,虎视洛阳。然而,关中之外,除了河东、河南数个州县,天下许多地方还是奉李隆基的旨意,并不配合长安朝廷平叛。
而李隆基被“护送”回长安,这政令不出一门的局面才有可能结束。
半个月后,大唐天子李琮亲自出长安,至咸阳迎太上皇归京。
这是大喜事,长安、咸阳一带的百姓聚集有了上万人,由禁军隔开着,远远地立在道路两边,伸长了脑袋,要见证大唐皇室团圆的一幕。
经历了此前的战乱天家重归于好,仿佛象征着天下将要回归太平。
礼官们显然也是这样的心情,用的曲也是《太平乐》,用了上千个梨园乐师,声势浩大,崇尚俭仆的雍王也难得应允这样的盛会。
太上皇的仪驾还有许久才到,李琮已经早早地等在了路边。太子李俅、忠王李亨、豫王李俶等一众皇子亲王们则分列于楼下,脸上都摆出了孺慕之情。
而背地里派人请回李隆基的主使者薛白,则颇为低调地站在李俅与他几个兄弟们的后面,看着倒很像是李氏子孙。
终于,李隆基到了。
依礼制,天家父子们不宜直接就在路边相见,而是先把太上皇送往咸阳城的望贤宫,稍作整顿之后,登上了南楼,再接受百官的朝拜。
四十余年的天子,李隆基对这种朝拜非常熟悉,他高高在上,听着无数人的山呼,重新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
然而,站在百官之首的一道穿皇袍的身影却刺痛了他的眼……那是李琮。
李琮也在向他朝拜,动作很恭敬。行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褪下皇袍,换上作为臣子的紫袍,以示对李隆基的忠诚与孝顺。
“儿臣无德无能,奉命总戎征讨,代父皇监国,为安人心,暂摄帝位,今归位于父皇!”
李隆基见他这般惶惶作态,心中哂笑,脸上却满是感动。他快步下了南楼,赶到李琮面前,抚着李琮的肩,泪如雨下,道:“天命在你,人心在你,你驱退叛逆,使朕能安度晚年,是你的孝顺!”
李琮也是大哭,拜倒在地,捧着李隆基的脚,道:“儿臣未能护送父皇,儿臣有罪啊。”
“你做得很好,是大唐的明君。”
李隆基看着李琮的背,叹息着,接过皇袍,重新给李琮披上道:“这该是你这个天子穿的。”
“儿臣不敢。”
李琮还在挣扎,李隆基却非要把皇位让给他,他不得已,只
好接受,重新披上皇袍。
一时之间,行宫中的千余名官员们纷纷欢呼。
“臣等今日复睹二圣相见,死而无憾!”
李隆基被带回长安,李琮、薛白需要他做的就是这件事,这一个动作已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李琮的皇位是正统的。
方才他做这些时,却是努力不去看站在后方的薛白,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发怒,当着众人直叱这个叛逆。但陈玄礼的死让他心生惧意,知道薛白是真敢杀人的。
还没到鱼死网破的一步,李琮毕竟还是他的长子,承认李琮的帝位无妨。李琮坐稳帝位之后,自然会明白该过河拆桥,不让储位落入外人之手。
于是,李隆基又看向李俅、李伸、李俨等人,欣慰地点点头,道:“好孩子,你们成器了。”
此时,他终于不能忽略站在李俨身后的薛白了,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薛白的眼神很平静,很坦然,既没有任何的孺慕之情,也没有偷了李隆基东西的惭愧之意。李隆基见他如此,心中勃然大怒,却只能按捺着怒火,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李亨、李俶。
李亨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嫉妒李琮披着的那并不整齐的皇袍,从今日起,没有人能再称李琮为叛逆了。而这守卫长安、迎回太上皇的荣耀原本该是他的。
他不知如何面对李隆基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低下了头,心中再泛起了怨恨,暗道若非这老糊涂一直打压自己,何以至此?
“你等皆是朕的血脉。”李隆基再次开口,缓缓说道:“父子兄弟,当戮力同心,守护宗社啊。”
“臣等谨聆太上皇示训。”
李琮、李亨等人连忙应了。
唯有薛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明知李隆基这句话是针对他,他却并无惧意。
目前为止,这大唐宗社还是他守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