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说得来了兴致,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看得出来,他平时与虢国夫人等人闲聊,聊的多是这些名士、贵胄之间的风流韵事。
甚至难得显得博学多才了起来。
“可惜啊,王维不识抬举,呵,‘莫以今日宠,而忘昔日恩’,大概是这么首诗吧,他违背了玉真公主之意,娶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崔氏。没多久,便被找了个由头贬到济州去了。你看,后来他妻子死了,他不肯续弦,说是痴情吧,却为何连一首悼亡诗都不敢写?”
说罢,杨钊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些提点之色,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啊,不能断了自己的前程。”
“是,官途如登天,不能总嫌路不好。”
以薛白今日所见,杨钊与王维确实是天壤之别。
但这般的大唐,也就是以王维这般的家世、才情,还能嫌攀附右相“不是正途”、嫌结交公主是“走不通的捷径”。
寻常人,连门路都找不到。
薛白不是杨钊,却也不是王维。
再脏、再崎岖的路,他都得走下去。
正在此时,门外有相府的家仆过来道:“薛小郎,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
“多谢提醒,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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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下,长安城处在宵禁之中。
薛白登上东市的望火楼,举目看去,只见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火光如棋盘一样整齐。
“噔噔噔噔。”
一名四五十岁的大胡子金吾卫将领大步登上了望火楼,按着刀看向薛白,道:“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在此,你可是右相府来人啊?”
张口便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郭千里是喝了不少酒才来的,已有些微醺。
“薛白,奉右相命令,查访些事。”
“嚯,好年轻一小郎子。”
郭千里一惊一乍的样子,把大脑袋探到薛白面前,道:“我得了吩咐,已经派人跟着武康成了。”
薛白倒没想到,金吾卫之中,转投李林甫的是这么个莽撞的汉子,有些奇怪,但也不能问一句“我看你像是个好人,怎么替右相做事啊?”
“郭将军辛苦,他可有异动?”
“没呢,他正带人在安邑坊巡街。”
薛白向南面望了一会,夜色中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坊楼后隐隐的火光。
郭千里道:“放心,我的人悄悄盯着他呢。”
薛白点点头,问道:“郭将军可否与我聊聊武康成此人?”
“陇右回来的老兵,我从陇右调到长安那年,他还没过去哩。”郭千里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左金吾卫薛将军曾在陇右建功,不少陇右老兵都是他安顿的。”
“薛将军?倒与我同姓,是哪位薛将军?”
“左金吾卫薛徽将军,他祖父乃是我大唐名将薛仁贵,他父亲便是大败了吐蕃的平阳郡公,薛讷薛节帅。”
说到这里,郭千里酒气上来,拍着胸脯道:“我便曾在薛大节帅麾下立功,李太白都写诗赞过我!”
薛白本意只是想查姜氏兄弟,倒没想到这长安城内凡是遇到一个人都有这般不凡的经历。
“哦?”
“开元二年,我随薛大节帅大战吐蕃!是役,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缴获牛羊一百二十万头,吐蕃军死伤数万,尸横遍野!你等等啊,我给你念李太白给我写的诗……等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郭千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想必是常与人念诗的。
郭千里清咳了几下,高声念起来。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
他声音很难听,但李白哪怕只是随意写的一首诗也能显出飘逸豪迈来。
薛白再看郭千里,便能从那张沧桑的脸上看出些故事来。
长夜寂静,武康成还没有异动,他们就干脆在这望火楼上谈论着陇右战场的旧事。
也不刻意要追查谁,郭千里说什么,薛白就听什么。
“那一战啊,王将军为先锋,追吐蕃大军到壕口,进战长城堡,身陷重围,诸将嫉妒王将军的战功,不肯来救,最后王将军寡不敌众,力战而死了。”
“哪位王将军?”
“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王海宾王将军。”郭千里道:“王将军战死之后,他的儿子便被圣人收为假子,赐名忠嗣,也就是太子义兄,如今的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薛白于是愈发清晰起来。
从皇甫惟明到王忠嗣,陇右军中与东宫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节度使可以换,但这个关系网一直在。
他疑惑的是,听郭千里的语气,该也是这关系网中的一人。
“你说太子蓄养死士,且与陇右有关联,我是信的。”郭千里又道:“但金吾卫中陇右老兵多了,近年来我奉右相之命暗暗打探,却从未发现线索,那武康成也从未有甚不寻常的举动。”
此时有人赶到了望火楼,禀道:“将军,武康成巡夜结束,回家去了。”
“他有异动吗?”
“没有。”
郭千里遂问道:“薛郎君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薛白再看向面前浓眉大眼的郭千里,却觉得是不是李林甫搞错了,眼前这人分明像是太子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