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那鲁斯离冥府的入口不远, 这里终年湿气环绕,颗粒状的黑色雾气遮天蔽日,似从冥府跑出来的亡灵。
呼啸的狂风, 卷积的乌云, 寸草不生的土地……这里是天地的尽头,没有一丝生的气息,处处皆是悲凉。
连云,也是黑色的。
普绪克伫立在悬崖边良久。
她得运用自己的力量驾云, 越过深渊, 飞到对面的瀑布深潭中去取水,而且不能惊动沉睡的吕戎克怪物。
这是一个简单的测试, 如果她可以做到,那么说明她有一定的神力, 可以试着从冥河的入口直接进入冥界。
完不成, 就得另辟蹊径了。
如果连这点任务都不能做到的话,那么她一定无法独自应对冥河中恶劣的环境。
贸然闯入,一定会被各种未知的危险因素所吞噬。
普绪克试着召唤了一朵云,抬起脚, 却没敢迈上去。
她肩膀抖得厉害, 对深渊和高处的恐惧还是占了上风。
这要是摔下去,估计连骨头都剩不下吧?
普绪克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 之前那些豪情壮志都烟消云散了。
她回过头, 哭丧着脸看着丘比特。
“一定得这样吗?”
……她还没克服驾云想吐的毛病。
一会儿要是在半空中直接吐出来可怎么好?
丘比特宛然笑了一下, 掌心温暖给了她莫名的镇定。
他扶住她的腰, 轻柔地鼓励她说, “放宽心, 亲爱的,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就算你掉到冥河中去,也能把你捞上来。”
普绪克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你可别走开。我……得时时能看见你才好。”
她御风之术臭得很,说不定刚踏上云就掉下来!
他就是她的救生员。
丘比特自是应承,把一个陶罐塞到她手中。
“放心。去吧。”
普绪克深深地闭上了眼,努力将波动的内心稳下来。
她脚尖点了点乌云,试了一下,猛地传来一瞬间的失重。
虚,着实虚得很。
崖边的碎石不断滚落深渊,绝壁两侧都长满了湿乎乎的苔藓,越往下颜色越深。
深渊张着大口,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她颓然敲了敲脑袋。
不行,这玩命的事,她终究还是做不来。
正要回头打退堂鼓,猛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推了下她的腰。
那力道恰到好处,已由不得她犹豫退缩,就将她骤然推出了悬崖。
“啊……!”
普绪克身子前扑,猝不及防地跪倒在云上,一声尖叫下意识就从嗓子眼儿里溢出来。
那么一瞬间,她真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干了,血液仿佛也凝固了,就要一头撞向深渊,魂飞魄散。
“喊什么,”丘比特也随她悬在空中,幽幽说,“帮你一把。”
普绪克回过头来,又沮丧又懊恼地嗔怪,“你!?……用不着。”
他笑了笑,横空刮了下她眉心的冷汗。
“用不着?真不用我还是假不用我?”
普绪克惊魂未定,只觉得迈出这一步无比地艰难,比脱胎换骨还难受。
这和当初她驾云回城邦那一次还不一样。那一次她带着戒指,又有西风之神的助力,说白了都是在用别人的神力驾云。
此刻她要用自己一点点凝聚起来的神格,去飞翔,去征服一片深渊。
……这可太难了。
那云着实轻如浮毛,普绪克身体的重量压在上面,几乎使它破散,差点漏了她半截身子下来。
普绪克攥了丘比特的小拇指,怂怂地说,“你别走。假,假用不着。”
那人满意地露出一个弧度来。
他吻了下她的手背,“去吧普绪克,我在这看着你。”
普绪克黯然回过头。
手背上的吻痕很快被冷风吹散,她紧张地揪着裙摆。
她怎么感觉他又在蓄意为难她呢?
无论怎么样,已经到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普绪克意念一动,身下那朵乌云迅速凝聚形态,如一道流星般,发出嗖嗖的声音,把她带向对岸的瀑布。
上面是黑咕隆咚的天空,脚下是黑漆漆的河水……普绪克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那点渺小的神力根本就无法完全控制乌云。
只见一人一云,打着滚儿,跌跌撞撞地乱蹿。
周遭景物飞速变化,普绪克眼前金星横飞,胸腹间开始剧烈恶心起来。
然猎猎疾风在耳边呼啦作响,瀑布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她眼前迅速地、无限地放大……怪物吕戎克震耳欲聋的打鼾声也包围着她。
所有的这一切,像一张密密层层的恐惧之网,将她牢牢包裹其中。
手中陶碗被她生生捏出一个小坑来,普绪克浑身麻木,甚至连呼吸一口都是困难的!
她感到心间无比地憋气,就快要窒息了。
此刻的她犹如一个骑在疯马上的孩童,任坐骑把她乱蹿乱跑,内心却一片空白,丝毫不会控制。
天空——对渺小的人类来说,本就是个难以征服的未知领域。
就在神迷意乱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吟——
那低吟也是用意念传来的,即便是神志不清普绪克也认得,那是丘比特的声音。
那声音告诉她:既然呼吸不了,为什么不试着干脆不呼吸了呢?
普绪克猛然惊醒。
从小到大,她作为一个凡人,呼吸已经成为本能印在骨子里。
一股安定的勇气之火蓦然从她心间燃起来,她试着不去呼吸,竟也没发现多难受。
她早已进化出了不呼吸的神格,只是自己还不晓得,自己还不会用。
普绪克猝然回过头去。
身处在急速翱翔的云间,她的眼睛不能很准确地捕捉到东西,掠过的景物都变成了一片片恍恍惚惚的色块和虚影。
可就在这迷离之中,她仍能瞥见山巅处丘比特的身影。
惊鸿一瞥之下,他处于强大的逆光之中,整个人的剪影都被染成了纯黑色。
他的翅膀优美地展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好像他是一颗不会发亮的星星,却能指引普绪克前进的道路。
他没食言,他一直在山顶守着。
普绪克顿觉安心。
她稳了稳神,试着反过来去控制乌云,已不如刚才那般惊慌失措。
此刻她已经下到了山脊很深很深的部分,绝壁危崖就在一线天之间。
湍急的瀑布,黑浪四溅的激流,离她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如果她敢伸出手去,甚至可以摸见鹅卵石上绿幽幽的苔藓。
这里,也隔绝了人世间的其他声音,只有水和石的轰鸣。
渊底,一条长着两对巨大蝠翼的庞然大物就睡在水潭之中……那便是怪物吕戎克了。
对于这个森然大物,普绪克打心底里发怵,着实不敢多看一眼。
关于它的那些传说故事远比它本尊更可怕,这东西饶是睡着,也露出森森的白牙,密密麻麻的几百只眼睛上流动着粘稠的水泡,离近了闻还有种酸臭刺鼻的味道。
普绪克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腾云带来的晕眩,这会儿蓦然又要被这东西惹吐了。
她颤颤巍巍地拿出陶罐来。
她只想赶紧取了水走人!
幸好这渊底河流密布,取水并不是什么难事,普绪克也不一定非要去危险的瀑布底下去取。
她紧闭双眼,再次动用意念,祈求乌云往下落一下,好让她能伸出手臂舀水。